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书名:江湖夜雨十年灯 作者:小城 文案 霸气佛爷邪。瓶邪。生活向,居家向。接十年后817。He。 内容标签: 强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吴邪,张起灵 ┃ 配角:王胖子,黎簇 ┃ 其它:   ☆、第 1 章   一   从长白山下来之后,我们先是下榻在了山脚的小农院儿里。简单的包扎,尔后负责接应的手下端上了简单的便饭。我们三个也饿极了,草草吃过,胖子一卷身就在东北农村小火炕炕头的被子里鼓起个大包,只几秒,呼噜声就冒了出来。所有的画面简单陈旧,就像是十年前我们不断从斗里出来劫后余生饿虎扑食的样子。   似乎这些年所有的一切从来不曾变过。   我抬眼看看小哥,他似乎也正准备要看我。他还是十年前的老样子,除了在斗里,做什么事情都毫无存在感。连看人的时候也是,目光清淡如水一望无际的透明。我有什么话一时也忘了说,只觉得这样的目光让刚从斗里出来的那种紧张疲惫静静的清空。我向他笑了笑:“你睡吧。我去安排安排。”   看着他动作不紧不慢的卷上被子沿着小炕沿躺下,我转身出门招来得力的心腹,梁子。这是我这几年亲自带出来的人,本姓梁。做我们这行的忌讳,梁子意同过节,是谁也不愿意招惹的。他以前跟过的主儿雇,都愿意叫他大梁,取个顶梁立柱的美意。偏偏跟了我,道儿上就随着我的叫法慢慢叫成了梁子。没别的意思,只是自潘子去后,凡是跟在我身边能混出个头脸来的,自己个儿出门去在道儿上也都能被尊称上半个爷字,我都是单姓加一个子字叫他。这些人也都应承了,转身出门在道儿上也受别人一声爷。   正值8月,我在东北小农院儿里的葡萄藤架下一立,映着淡淡的树影斑驳,背对着远山。梁子垂着双手欠身站在我身后,叫了声:“爷。”   我“恩”了一声,头也没回的问他:“兄弟们这趟伤的都怎么样。”   他的回答从来都是挑简明扼要的说,多余的绝没有二话:“回爷的话,都还成。”   我稍稍放了点心,慢慢抬手扯了根葡萄藤的叶子,悠悠问他:“解九爷那边什么情况。”   他顿了顿,欠欠身回答:“不敢瞒爷,恐怕不太好。九爷是先爷一步被人从山上接下来的,到我这的时候,已经是昏迷不醒。我即刻叫人送了医院去了,叫人联系的东北这边开的绿色通道。一两个小时前,我叫跟着九爷的兄弟来信儿说,东北这边治不了,已经转往北京。北京那边,已经惊动了霍小仙姑,连黑瞎子齐爷都往那边去了。怕是这一次非同小可。爷您应当有个准备。”   我扯着葡萄叶子的手顿了顿。那片叶子露出来的空隙已经遮不住阳光。东北的烈日从那空隙中直刺着我的眼睛,有些疼。我淡淡的应了声,问:“还有其他的响动么?”梁子回说:“没有。”   我慢慢松了手,背对着他道:“你留神着九爷的情况,一有消息就告诉我。再着人手瞧着解家和霍家那边。九爷倒下的这几日,恐有异样。”   他再次欠了欠身,应了声是。见我背对着他摆了摆手,就退下了。   我站在树荫里,心底又凉又静。本以为听到小花并不乐观的噩耗,我会厚颜无耻的痛不可挡一把。可是居然心里空旷的连一丝回音都没有。是真的空了,沉了。一潭死水扔下去千八百个石子儿都不带有个动静的。这么些年,为了小哥,我愧对的又何止小花一个人。从三叔,到潘子,胖子五十来岁的年纪愣是跟着我东跑西颠儿了半辈子,人黎簇好好的一个穷学生跟着我折腾的全身断筋碎骨都是后遗症,甚至还有那个被我逼的不得不翻盘的王盟。   人情债,命债。呵,我居然真的炼成了吴小佛爷,对这些还不完的魔债可以统统的漠视了。出来混,总是要还的。男人嘛,没什么扛不起来的秤砣。既然小哥已经出来,欠下的债再多,大不了我一身背就是了。还不起,总还有一条命在。   回屋去看见小哥和胖子仍旧沉沉睡在地炕上,我在屋里靠窗一侧的躺椅上和衣睡下。并不是没有额外再安排一间屋子,只是觉得这样的时光未尝不是过了一日遍少一日。下山的时候胖子已经说过,来之前他就想着,如果有命出来,他还是回巴乃去。落叶归根,落叶归根,他不是不想回北京去看看。只是巴乃现在已经成了他的根。胖子很少说这样煽情的话。我知道,云彩已经抓住了胖子的脚,半个身子都拽进了巴乃的土地里。这一生,恐怕是要在那里终老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擦黑。可我莫名的觉得自己只是浅眠。明明没怎么睡,却恍然过了好几个小时。略一动弹,身体泛上来久违的乏力感。好像是大病初愈,病好了力气却没有恢复的乏软。好久没有这样的感觉,这十年总过的像一台机器。   扭头看了看,胖子的呼噜还在响,小哥却已经醒了,躺在小炕沿上望我,我笑出来:“小哥,你真是没变,体力还是那么好。我和胖子却已经老了,胖子五十来岁的人了,怕是要睡到明天早上也醒不来的。”   话音未落胖子已经一弹身坐起来:“胡说八道,谁说胖爷我老了?天真叫你伙计拿酒来,今天胖爷叫你们看看什么叫王月半老矣,尚能饭否!”   别说,还真是月半将军虽老,尚善饭。这边菜还没上齐,胖子跟前那一盘红烧肉已经下去一半了,还伴着甜嘴麻舌的呼呼声。我和小哥淡淡的笑望着他,看他吃的中途停顿,我笑道:“赶明儿我叫人往巴乃给你送一车猪崽子去。”胖子白了我一眼:“你懂什么,巴乃的猪是养着的,不杀。”我仍旧淡淡笑望着他,没有说话。我没有问为什么。我并不想知道为什么,但我偏偏大概滤的出是为什么。只有胖子慢慢寻思了一下,用一种淡淡的、稀松平常的语气说:“杀了猪,明年还盼什么。”   小哥没有说话。我总觉得他已经知道胖子这十年来的状态。他那个人,从来都是淡淡的,静如深水,安若泰山。谁也别指望在某件事上听出哑巴张的一个屁来。而我,自然也不是十年前唏嘘慨叹的我了。心下明白,面上仍然微微笑着。胖子在巴乃,再回归山野,到底不是农民,种地吃田放羊生孩子,生了孩子再种地吃田放羊。他在那里,不过是寻一个根,一个寄托。整天伴随着青山绿水云彩的坟墓,身边围绕一群放野的猪牛羊。所以这样的家畜,是杀不得的。杀了用什么来点缀他和云彩的生活。杀之不尽,明年再养,王胖子还没有这个折腾劲儿,况且再养也不是去年的那些猪了。他并不是去给云彩看他每年新养的猪有多肥有多壮的。他也总不能告诉云彩,看,你在下边,昨天我又杀了头猪红烧了。   胖子的语气平常,不见异样,像在谈论巴乃的天气。说完复又大吃起来。好像要把这几年缺的肉一气吃足了瘾。   菜继续上,梁子亲自在旁边搭手伺候。酒菜虽不上什么档次,但在这个小农家院儿里也倒极尽丰盛。红烧肉,酸菜炖血肠,小鸡炖蘑菇,清蒸肘子,酱猪蹄,凡是东北小农家能找出来的硬菜都摆上,只有一个素菜是盘特不合景的拍黄瓜。倒有一个菜没变,就是那十几年前逢斗必见的猪肝。这菜上来的时候,我面上淡淡的笑着,目光刀锋一样刮过梁子的脸,玩味的看他,想知道十几年前的事了是哪个有种的家伙背着我嚼了舌根。梁子在我跟前混出脸来了,有种不看我,把猪肝直端端摆在闷油瓶眼前,恭恭敬敬颔首欠身道:“张爷,您慢用。”说罢低头出去,故意避过了我的视线。我扫了一眼他的眉间,手指轻轻的敲了下桌子。他的身形不变,指尖却有些抖动。我笑了笑,不大的事情,到底随他去吧。   小哥没觉出什么不同。随意夹了块猪肝进嘴。动作依旧风轻云淡,熟悉到我以为回到了十年前下斗的日子。只是如今,终久物是人非。我举杯敬他:“小哥,给你接风洗尘,欢迎回来。”   闷油瓶还是那个闷油瓶,举杯与我碰了碰,一言未发,一饮而尽。胖子在那边打了个饱嗝:“唉唉,悠着点儿喝哈,别喝了前半场给小哥接了风,到后半场没有量给胖爷送行了哈!”一边说,一边也不举杯相敬,提了一大海碗烈酒一仰脖,喝完了抹着嘴道:“胖爷先给自己明天回程送一送啊~”   胖子这自斟自饮的方式不走寻常路,我和小哥互望了一眼,然后举杯陪了胖子一杯。东北的酒是烈,不似南方的酒清甜。两杯酒下肚,我肚子里空着,只好去对付我眼前的那盘素黄瓜。小哥见我没吃什么,伸手向我碗里夹了一块肉来。此时胖子第二杯又已经干了,匝着嘴向小哥道:“那什么,小哥,别给他夹了,他吃素。”   小哥给我夹的肉钝钝停在了我的碗边,一时没有缩回去。这是他第一次给我加菜。我有些歉然的向他笑笑,他眉间的神色清冷的变了一变,然后又泰然自若的将那块肉夹回了自己的碗里。   我再次举杯:“敬你,敬胖子,敬我们三个。”   他停了停,神色无常,动作却有些轻了,细细饮了一杯。胖子这是第三杯尽了,顺势扑在桌上,一手隔着桌子捉住了小哥放在桌面的手,猛然大恸起来:“唉呀,小哥,十年了,你可算是回来了呀!”酒壮熊人胆,随即借着酒劲,向小哥絮絮叨叨起这十年的故事。从10年前我从长白山上栽下来,到5年前他远从巴乃赶到墨脱救了拼死杀出重围的我,还有1年多以前,我带着17道疤痕闯沙海的故事。   胖子不像我。这些年来我说话越来越简洁。这些往事到了我嘴里讲给小哥,恐怕就只剩了一句:“我接了三叔的生意,还混在道儿上。地址没变,还住那里。”可是这些事到了胖子那里,循环往复车轱辘话,转了圈儿的来回扯,一句话颠三倒四好几回,一点芝麻事能给你扯上三天三夜,直到他觉得他讲到了他要达到的效果。所幸的是,十年了,小哥再不变,也总归有点变化的,他居然很给面子没有甩开胖子的肉手。   我端着酒杯,借着酒劲儿也没打断胖子。微醉中只笑看着胖子斜趴在桌子上唾沫横飞。让他说。让他说。十年了,铁三角重聚,大家都需要一个楔口。      ☆、第 2 章   二   一夜没睡,最后是醉在酒桌上。凌晨时梁子叫我们起来:“几位爷,该动身了。胖爷的航班要到登机时间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夜色有些雾蒙蒙的。伙计开着一辆越野车,送我们去到最近的机场,胖子从伙计手里接过登机牌,又见梁子手里拿了一个布包给他。他没接,看了看我:“天真,你这可见外了啊,回巴乃我也没用钱的地方。”   我微微笑:“拿着吧。这样我也心安一点,就算我送你一车猪崽子了。再不成,这趟就算我夹了你的喇嘛。”   “夹喇嘛?”胖子哈哈大笑,一扫阴霾,“亏你想的出来,夹喇嘛夹出来个什么,夹出来个小哥?”他笑的豪迈,不再推拒,将布包往随身的背包里一塞,拍了拍我和小哥的肩,头也不回的去了。我看着他走进了登机口,身子一震一震的,脖子后头的肉一直梗梗着,仿佛用了些力气,一直没有回头。这些年家里道儿上朋友圈,最了解我和小哥的心结的,也就是铁三角之一的胖子了。分别的时候,他没有搂着我们俩的肩膀极富感情的交代一句:好好过,已经尽了他的忍耐力。胖子毕竟老了,有些人情间的别来送往,到底不适合他。于情于理,总算我欠他的。   我回头,向小哥一笑:“我们走。”我们的登机时间跟胖子隔不远,我们和梁子在头等舱,兄弟们有一批带着装备跟火车和越野车回去,有几个近身守着的,跟我们一机坐经济舱回去。进登机口的时候,闷油瓶先被工作人员拦下:“先生,您的登机牌。”闷油瓶没动,我也没动。梁子从身后适时递上一厚叠东西。闷油瓶的身份证,户口本,驾照,护照,甚至港澳通行证,最上面是这次航班的登机牌。   跟闷油瓶一起并排坐进头等舱,我有点想闭目养神。按规矩,梁子坐在我们身后不远,防着有什么异动。他办事,我放心。只是刚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听见闷油瓶淡淡的声音:“这些证件,是你提前办好的么?”   我微张了眼睛。跟他说话,我没有思前想后脑子转几个圈的习惯,下意识回答:“不是。”想了想又补充道:“确切的说,我不太清楚。”我是确实不太清楚梁子的运作时间,我也没有特意交代过。这些小事我已经习惯了信任他,不用我太操心。   小哥淡淡的恩了一声,几不可闻,算是回答。我又有点想闭眼睛,他忽然又道:“你变了。”   这下我真是没了睡意,微微坐直了身子,听他有意无意的往下说,声音淡淡的:“你的势力大了。也更会用人。”   我默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并没有想这么早给他展看这些年很多很多人和事有多少多少改变。可我也并没有想刻意隐瞒他什么。没有隐瞒他我身边的伙计和势力变化,也没有阻止胖子跟他絮叨这些年我身上留下多少伤痕。以小哥的敏感和聪颖,刻意隐瞒也无非多此一举。快四十岁的男人,早已经不是矫情的年纪了。况且这些,他总要习惯的。即使他用不着,可是我想要他习惯。习惯这个世界,才有扎根的存在感。   默然半晌,我只能淡淡的说了一句:“小哥,别想太多,有我在呢。”   说完了没有听见小哥回答。闷油瓶大神又开始发挥无视功力,仰头望着飞机的天花板。没有回答,也没有反应,身上的气息也淡的透明。我轻轻揉了揉额头,觉得自己貌似说错了话。这一句有我在呢,似乎是十年前和十年后最大的差距和改变。我望着他坚毅有棱角的侧脸,不知道那样平静的状态下他在想什么。有我在呢。这句话,这个意思,这种保护的心态,好像十年前谁在我面前飘忽而过。   下了飞机,又是这边的伙计开车来接,我和小哥坐在前面的车上,梁子带着兄弟坐在后面几辆车上。近了西泠印社,眼瞧着到了吴山居。车停在铺子旁,小哥先下车,我忽然听见梁子从后车上下来低声叫了句:“爷。”   我知道他是有事回我,甩手把钥匙抛给小哥:“小哥,你先进去,我马上就来。”   眼看着他进了吴山居,我走到路边点了根烟抽上,问道:“什么事。”   梁子低声道:“回爷的话,如爷所料,新月饭店那边有伙计反了水。霍家和解家那边眼见着压不住了。霍小仙姑亲自来的电话,请您往那边走一趟。”他双手托上来一部电话,是我工作的那部,一直由他管着,意思是请我验看。我摆摆手,意思不用了。他又把手机收回了自己的包里。   我抬眼看了看吴山居,二楼的窗帘已经打开。   吐出了一个又一个烟圈。   吃素,能不吃素么。欠这么多人情债命债,不吃点素怕将来轮回不起。我扔了烟蒂用脚碾了碾:“花儿爷的事情,咱得去。小哥这边,我就不进去了,叫人接黎簇来陪着。一会儿你亲自进去和张爷说一声儿,叫他好好休息一下,说我去去就回。”   等了十年把小哥接回了吴山居,我却没能紧跟着走进去看上一眼。转身上了车,再次折腾到北京医院已经又是入夜。   我走进那个符合解霍两家当家身份、豪华的像总统套房一样的病人看护室,黑瞎子正坐在门口一处软皮沙发里,翘着二郎腿,一副痞里痞气的样子。见我进来,咧嘴笑了一下,总觉得他墨镜底下那口白牙,故意掩盖着他墨镜下和面部表情并不搭调的目光。   小花儿就躺在这间病房里侧最豪华舒适的床上。可到底是一张病床。周围一排机器,身上被插管子。脸色苍白,唇色灰败。我心里募的泛起不忍。可到底是没有眼泪了。   我抬眼看向秀秀。霍家现任当家霍小仙姑,站在病床的内侧,身着一袭奢侈品素色长裙,肩膀包着一幅金色的装饰流苏披肩。像极了霍老太当年在老九门叱咤风云的神韵,只是眉宇间多了一拧眉的忧色。   她也看着我,竟一时无话。   我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是怨不怨我。如今她坐拥霍家解家的生杀大权,同时也背负了存亡兴衰的重担。当年还是十九岁的蹦蹦跳跳俏俏皮皮的小姑娘,如今已经三十一岁却像我一样的老气横秋。她已经不可能再像当年一样那样直来直去的表达,会因她的丈夫解雨臣解九爷跟我上长白山走着上去躺着下来就冲我大吼大叫怒目相向。她的丈夫和我有过命的交情,她本身和我也算颇有渊源。可她已经过了因为交情划分喜怒的年纪。她不会吼我,并不代表她不怨我。   叹了口气。我已经很久没有叹气了。总觉得这个很久,已经过了十年。我缓缓向她道:“九爷的事,对不起,总是我姓吴的欠你们。你要命要手,我可以给。如果你信我,新月饭店反水的伙计,我摆平了拎过来你处置。”   这已经是道儿上交涉的话了。如果对面是小花,我不会这么说。欠是欠,可是朋友之间,上刀山下火海,我吴邪总归是去,但却不是这么个补偿法。换句话说,如果是胖子因我伤了,我绝不会冲到他面前问他要命要手,那是生分的人就补偿问题交涉的话,不是朋友之间掏心窝子的话。可是如今面对秀秀,除了这些补救措施,我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能给她的。躺在这个床上昏迷不醒的,是她的老公,不是我的。痛在什么地方,伤在什么地方,只有自己知道,只能自己舔舐。我吴邪站在这里,愧为一个男人,又能给她什么实质性的补救呢。   她笑了笑,笑起来也抹不去那一抹忧色。她看着床上一动不动紧闭双目的解雨臣,缓缓向我说道:“如果是小花儿醒着,他会要你什么呢?”   我僵了僵。如果是小花儿醒着,我会说:花儿爷,将来无论你要做什么,我吴邪上刀山下火海,任你差遣。但估计他只是会笑笑,摆摆手,继续转身去玩他的手机罢了。   秀秀直起身来看我,凝色说道:“小花儿怕是没有什么要你的,但我却是有事要你去做的,吴小佛爷。”   我亦直了直身子:“你尽管说。”   十年来,虽寥寥几次见面,秀秀也不是每次都是这样叫我。但每次她这样叫,我都能感觉她的心又寒凉了一步。人心总是要成长的,女人的气质男人的气势都是这样一步步蜕变来的。霍老太仙逝后,她在这个圈子里几经浮沉,每有一步成绩,总会带来她的眉心越来越沉重一分,寒凉一分。她三十一岁,也许正值很多女人大好的年纪,保养得宜年华未老,踩着青春的尾巴,岁月的雍容却已经露了头。岁月赐给女人那独有的、过了三十岁才会显露的气韵在她身上氤氲缭绕,伴随着这个行业特有的摸爬滚打杀伐决断的资本,她每一次说话,带着这样寒凉的气息,总会让人对岁月的冷漠有些余恨。   她平静的看着我,淡淡的吞云吐雾:“那么,就请吴小佛爷替解霍两家接手了新月饭店吧。”      ☆、第 3 章   三   新月饭店原本的老板并不是霍家,只是霍家背后一个很有背景的大人物。当年霍家在□□时被揪个老底朝天,当时还人称七姑娘的霍家小姐得以独善其身隐入幕后,便是受了此人的庇护。后来老九门渐渐中兴,七姑娘摇变霍仙姑,新月饭店的实权便一步一步交到霍仙姑手里,大人物不便出面,便只作了一个坐收钱财的股东。十年前霍仙姑绝于张家古楼,转年幕后老板病逝,新月饭店便实打实的变成了霍家的买卖,成为霍小仙姑手里实力最强硬的一个分支。   次年,解霍两家联姻,解雨臣迎娶霍秀秀。彼时吴家几乎尚未起势,老九门中除解霍两家几乎门门中落。强强联姻带来的直接结果就是垄断倒斗界。霍家走官道,负责洗白,致力于拍卖鉴宝;解家走左道,负责下斗掏沙,卖命于明器来源。霍家不担心货源,解家不担心后路。黑白双道一开出来,古玩市场重新洗牌,解霍两家同时达到鼎盛。三年后,我在墨脱,忽然传出霍家为解家洗白的消息。解家渐渐不再下斗,盘口开始纷争四起,得力的伙计进入霍家帮衬生意,其他人多则另立门户。古玩市场再次重新涤荡,纷纷有春秋战国诸侯四起的架势。霍家没了解家的后援,继而市面的买卖渐渐力不从心。虽说账面仍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进账,官道白道也尽力给足霍家解家的面子,但到底不是昔日的风光。   算一算,秀秀接管新月饭店,人称霍小仙姑的年月,已经是第九年。她在这时候提出要把新月饭店交给我,我总觉得并不突然。   我淡淡的望着她,她的神色没有些微转变。   我想了想,道:“你若是放心,我替你担着也是可以的。只是账面你留着,赤字算我的,进账我吴邪不取分毫。”   她轻笑出来。这样的笑容中不留一丝欢愉。没有多苦,没有多不屑,只是她的眉目之间平淡的忧色掺着这嗤笑,竟渐渐露出些微的空相来。她目光中有些飘忽的倦怠:“我不是让你给我打工。我是让你成为新月饭店的下一个主人。”   我凝神看着她:“新月饭店现在是解家霍家最主要的财力来源。给了我,你们日后如何打算?”   她再次望向小花,目光含蓄却余味回甘。她静静的说:“我早和小花说过。他和你走了这一趟之后,我们就该退隐了。”   我心里淡淡的一惊。细嚼口中的滋味,竟无比的不知这十年的蹉跎。我好像,终久在这十年中错过了什么。为了闷油瓶执着太久,连我也跟不上周围的脚步了。小花在和我上长白山之前,竟做了这样的打算。并且,他没有告诉我。不告诉我的原因呢?说出来我就不会让他跟我上山了。   我望着病床上小花的凝眉。很平静,不曾忧也不曾喜。可我却偏偏被他这样的神色,猛的刺痛胸间。所谓两肋插刀,不过如此吧。   呼吸间有些疼,我用了些力气,才微微闭上眼睛。以致于几乎没有听清秀秀的声音。   “你不用有负担,吴邪。这一生我们只不过都是替先人保管财物留给后人而已。我接了霍家,并了解家,可我却遗失了我19岁之前的清澈。这些年我累了,倦了,你是一直眼看着的。就像你,吴小佛爷现如今已经是倒斗界的领头蛇,跺跺脚古玩界震三震,实力不亚于当年的张大佛爷。可是吴邪,你看看你。你把小哥接了回来,可是你还剩什么呢。现在你手里拥有的这些,都是你曾经想要的吗?”   我听着她淡淡的声音,没有张开眼睛。手掌微微的发胀,没有攥成拳,也没有伸展一下换个姿势。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麻木太久太久。轻轻的张口,淡淡的说道:“人总是会变的。”   我没有睁开眼睛,她也没有发出声音。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笑了,笑意还是那样的飘渺空灵。   她说:“新月饭店是你的了,吴邪。我不指望你能赞同我,我也不是想给你多一份负担。我把它给你,只是想对的起死去的奶奶,毕竟新月饭店是她老年时期的寄托。而除你之外,我想不到更好的人选了。说起来,新月饭店最后落在你手上,也是奶奶最后的心之所向吧。”   她的语气很淡,这样沉重的话说出来如此盈盈不堪一握。这些年她从来没有提起过我们当年的岁月。我却被这句话忽然勾起了往昔遥远的、似乎从不曾出现在我脑海里的记忆。大抵来说,霍仙姑当初中意的孙女婿的人选确实是我。只是当时狗五爷过世已久,吴三省失踪,吴家没落,最后为了霍家的继承问题,人选才变成了当时解家的继承人小九爷。十几年了,我们之中谁都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我以为当事人都淡忘了,甚至连我自己都不记得。可是今日她这样毫无芥蒂的淡然说出来,又是在这样的场合。   我睁开眼睛看她,她在万物皆空的肃穆中向我璨然一笑:“人,总是会变的。”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走出新月饭店的。我只记得我对秀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成。明儿个叫你手下来杭州跟我做个交接。”   我走在新月饭店豪华奢侈的走廊中,背景安静,肃穆,有着俗世间的繁花似锦纸醉金迷。我却如同穿过氤氲的云雾,穿过过去不忍碰触却也不忍丢弃的回忆。   黑瞎子跟在我身后。跟我一同站在新月饭店门口,看着接近凌晨满是萤火微光的天空。我悠悠的说:“走吧,回去睡了。”如此说,脚下却没动上一动。   黑瞎子在我身边,接口道:“你变了。”   我扭头看他,目光平静。一天之中有两个人说这句话。若是平时我该是不会对这句话有什么起意,正如刚才我所说秀秀所说,人总是会变的。可是今天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这个不同寻常刺激了我青春时代家常便饭一样的没事闲扯淡的感怀。因为小哥回来了。这不应该是一个大好的新的开始吗,为什么会周而复始有人跟我说这些明显不能成为一个问题的话呢。   黑瞎子看着我的眼神,咧嘴又笑出了一口白牙:“哑巴张是不是也说了这句话?”   我眯起眼睛。   黑瞎子退后了一步。   他知道我一旦眯起眼睛,就是有些严肃了。   我目光直射他,他痞痞的笑容显得跟我毫无距离感。这个人就是有这种本事,明明退后一步有些防范了,脸上却还能笑的跟你亲密无间称兄道弟。他舒缓着语气道:“别动怒。我只是觉得十年前的你一定会跟我抒发点什么,最起码咱闯古潼京的时候你还能跟我提几句你的计划。可现在你只是跟我来一句洗洗睡吧,你这样让为师无比内伤啊。”   我收回了我的气势。又重新看向远方:“今后你什么打算。”   当年黑瞎子和解雨臣一个头磕在地上,从此黑瞎子拜了解家的山门,非解家的喇嘛不夹。这几年解家势败,黑瞎子倒也耐的住寂寞,除了沙海时跟我出生入死,几年下地淘沙都没听见过他的动作了。如今解霍二当家即将宣布归隐,他这个拜山头的又有什么计划呢。若是旁人,我不会多此一问。多半是无需关心,更多的是我大抵知道对方下一步的动向。可是黑瞎子此人,行踪不定,行事无常,一般人是无法猜到他下一步迈哪只脚的。趁这功夫问问也好,免得将来哪个斗里遇见,狭路相逢,我不会挡他的财路,兄弟们却都是不长眼不长心的。   “呦哬,徒儿你这是关心我吗?”他把手搭在我肩上。   我没回话,他却也不冷场。   “嘿嘿,我能干什么,回家种地养徒弟防老啊!”他嬉笑着道,“你这徒弟我是指望不上了,虽然出息成小佛爷,但是人性没了佛性光辉灿烂啊,你听说过哪个佛爷天天给师傅做饭给师傅养老的?好歹你还有个小师弟苏万我徒儿,不致让为师我后继无人啊~”   我笑了。总觉得他的声音里有进了蟠桃园的大圣气质。扭头对他道:“那你可得看好了。按估计来看苏万的凡人体质活不到给你这个老不死的养老送终,没准儿你还得再给我们这俩徒弟迁坟安葬。怎么算都是笔赔钱的买卖。”   他也笑的终于有了当年古潼京的开怀和豪气,勾着我脖子道:“会算帐的吴邪才对嘛。活的有气概一点,别老迈龙钟的看着比我岁数还大。得,你回去吧,看住哑巴张,别让他再跑了。我要是你,就用裤腰带把他锁在床头上。”   我低头看了一眼他的腰间:“谢了。到如今我才知道黑瞎子常常不系裤腰带原来是别有风情啊。”      ☆、第 4 章   四   只在飞机上打盹了两个多小时,飞回杭州时天已泛白。从长白山上下来的酸软还没有过劲,就又折腾了两个晚上没睡觉。上了越野车坐在后座上,我又想闭目,就听见梁子在耳边低声说:“爷,今儿个按例是各盘口过来交账的日子,一大早的人都齐了,爷要不要过去看看。”   我有点懒的说话,只摆了摆手。意思是有必要么。   梁子顿了一顿,见我明显不想去的意思,只好赔笑着道:“虽说爷上长白山之前安排好了后事,把账本下放给了各盘口,若有不测,各盘口可另立山头。可现如今爷回来了,盘口也都还愿意追随爷。兄弟们都遵着先前交账的规矩,爷可别冷了兄弟的心,也好叫兄弟们知道吴小佛爷还赏他们一口饭吃。”   这话说的奉承的意味可捧足了十成十。但梁子此人,深谙人心之道。他最后的重点无非是提醒我安抚着伙计们的心罢了。   我仍闭目养神,不置可否。梁子等了一会儿看我没有动静,就叫伙计直接把车开到了佛爷堂。   佛爷堂本来不叫佛爷堂。甚至最初也没有这个地方。自打我暗下决心收回三叔的盘口,最开始只是找这么一个离各处都便宜的地方,月月收总账而已。后来盘口多了,买卖大了,手下多了梁子,梁子自作主张在原址上修了这么个地儿,像模像样挂了块瘦金体的牌匾。初时我还嗔着他这三个字太过招摇了,梁子反问我:“那叫个什么名儿?办公室?从没听见过倒斗的把子坐办公室的。况且以爷您现在的威名,光吴小佛爷这四个字就足以招摇过市了,还差这三个字的匾么。”   于是佛爷堂这三个字就这么流传下来,现在也成了我主要处理盘口事物的地方,而不是原本的清静之地吴山居。佛爷堂的正厅中没有供奉任何佛像,什么财神关公阎王等等等等。淘沙淘的久了,人渐渐没了信仰和恐惧。只在两侧给交账人安排的座椅后面,挂了数个不同书法写的“忍”字。   佛爷堂唯有一尊供奉,在后面的休息室。二三百平休息室的中央,空旷的立了一尊雕像,就是我费尽周折从墨脱拉回来的那一尊。光运费就花光了当年一整年我作为吴邪一个个体的所有个人进账。   今天我破了规矩,没有在正厅见他们。而是在休息室搭了一张摇椅,盘口上来的人挨个儿进来交账,回些这个月的情况。由于中途我缺席去了长白山,各处起的小事故不算少。账本和琐事一听就是一整天。尤其今天各盘口的回话都特别多,大事小事,恨不得一件事拆成两半说。一个个的都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心底打什么主意,无非是抻着时间探听我的口风而已。这些年我在道儿上,吴小佛爷为了十年前的一个哑巴疯疯癫癫几度疯魔,早已传的沸沸扬扬。临近十年之末,又大张旗鼓安排了后事,拉起大队人马共进长白山。如今人回来了,有的耳朵尖的,自然听见哑巴也跟回来了。尤其这哑巴听说还是十年前道儿上疯传阎王绕道的一个厉害角色。那么从这之后,哑巴是跟吴小佛爷一起共图大业呢,还是吴小佛爷金屋藏娇归隐温柔乡呢,事关盘口的利益盈亏,一个个的耳朵像兔子似的竖着跑了来了。   只是这么着掂量我的耐性,不是好事。我一面不动声色听他们一个个把帐报完,把事说完,斗里斗外事无巨细挨个儿数一遍,水喝足了戏做足了,我还没有反应,就只好一个一个退了。趁着报账的盘口轮换的空档,我示意梁子出去给那些个没事做戏的找点事儿做。梁子出去不一会儿转了回来,俯在我耳边告诉我,他传话出去说,小佛爷近日在外头看见对头的人出手一件明器,看着似曾相识。回来交代清点下各盘口的先前的往来帐跟死帐,看看账上的东西留存,提防着是不是有人吃了吴家的饭走了吴家的水。那些人在外边立时坐不住了,没交账的原地抓耳挠腮,交过帐的纷纷腹胀腹痛回家吃药去了。   我淡淡点了个头。叫他们这些个十里八街的没事干,回去够他们忙活三两个月的。   中餐的时候我抽空给黎簇打了个电话。黎簇打着大大的呵欠,特有的带有炸毛气质的吐槽,振奋又悲鸣着传了出来:“吴老板,你大半夜叫人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捆到你家,像□□妃子卷着铺盖给皇帝上供一样抬来,难道就是为了让我陪侍这个闷大爷吗?!!!”   我心情无故的开朗了些,只是嗓音低沉的说:“你觉得呢?”   黎簇哀绝着说:“吴老板,你能不能给我换个差事?你知不知道伺候这个闷大爷有多难,从早起到现在他除了吃饭上厕所就是看着你家的天花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鼻孔流血必须仰面让血液回流呢!窝巢,这样下去我就算不困死也要疯了好吗?”   我心里不由自主描绘起小哥盯死天花板的景象,和黎簇在一边炸毛又无奈的抓耳挠腮的躁动。只是这样的画面浮着浮着,就慢慢变成了当年的小哥和当年的我。我强迫自己停止幻想,淡淡的道:“你最好伺候好小哥。”   “就这样你还让我伺候好,怎么伺候好……”黎簇先是嚷了一句,声音却越来越低,“等等……你是说……小哥?小哥?!”他的声音又开始高了起来,“吴老板,你不是说他、他、他就是张起灵吧?!!”   我没理他的话,继续压着嗓子道:“听你刚才接电话的那个呵欠,我觉得你会有时间为你的所作所为感到忏悔的。”   “等……等等!”黎簇爆叫起来,几乎哀嚎。我觉得他很有意思,在短短一分钟之内可以换这么多种情绪这么多种语调。我掐掉电话时话筒里正传来他的吼声:“吴老板您息怒!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再给我一次机——”   我没有时间听黎簇的哀嚎。我真的很想早点把这些事情处理掉,回去好好睡一觉,在那个有小哥的房子里,即使是在沙发上。   又是黄昏的时候才结束了盘口的一切。我正要起身时,忽然裤兜里的私属电话震了。我接起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点:“妈。”   我妈的语气非常平淡,不高兴也不低落,很平常的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我握着电话的手紧了一紧,停了几秒,只好尽力若无其事的轻松道:“恩,回来了。”   那边是我妈,我不能用对道儿上任何一种沉着周旋的方式对待她。我今年38岁,她今年已经过了六十耳顺之年,跟当年爷爷去世我奶奶寡居的年纪差不多大。我总是从心底觉得愧对她。   这些年我周遭人事起起落落的太多。从吴邪变成吴小三爷再变成吴小佛爷,跨度太大,我从来没有向家里透露过半分。上长白山之前我刻意隐瞒了她。然而儿子是爹妈养的,十年之间吴小佛爷为了哑巴张一意孤行重震九门之事她不可能不听闻不关注。她和我爸就这么默默的认了。不仅因为我已经是吴小佛爷早已不是被家里逼婚的地位,更因为他们看见了我这些年的疯狂执着。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有不疼的道理。明知道我豁出性命上长白山都不多问也不阻止,末了还能这样寻常的来个电话,这已经不是寻常父母可以做到的事。   我妈有点沉默,我也有点沉默。窗纸没挑明的时候,还能装着寒暄几句家常。如今帘幕拉开,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为我的不孝做出掩饰。   末了,我妈只淡淡说了一句:“改天带那小哥来家里吃饭吧。”   我的眼眶有点湿,却只能苦笑了一下。慢慢消化了其实妈我爸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或许不是他们接受小哥这个人,只是接受了这些年我做的近乎疯魔的事。或许不是他们主动接受,而是无奈的顺其自然而已。但是我又能怎么跟她解释。妈,其实我们之间不是这个样子。或者,妈,其实是我动了这个心,还没听过人家小哥的意思。又或者,妈,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从今以后要怎么过。这十年我只是费尽心机想把他接回来留在这个世界上不再孤独不再背负沉重,却从没想过今后要怎么安顿彼此。   我开不了这个口。   我不能让我的父母跟着我,心七上八下的忽悠。刚刚无奈认定了儿子的下半生终归与众不同,又要他们吊起心来眼看儿子进入不惑之年感情却依然没个着落。我不能不孝再加不孝。   最终,我只好慢慢含笑说了一句:“好。”      ☆、第 5 章   五   终于可以回到那个地方,十年来我做梦都想回到的那个屋子里有小哥的地方。车上的时候梁子就给黎簇打了电话,黎簇已经先行离开,自由解放去了,然后我才坐着越野车,怎么感觉都是飘飘悠悠到了家。   早已经过了晚饭的时间。厅里只开了一档低亮度的灯。困倦让我越发头昏脑胀起来,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才看见桌上有几盘没动过的菜,还有碗筷。然后才感觉到身后有人慢慢从客卧里转了出来,站在我沙发的斜后方。那个人的气息感觉上淡淡的,温温的。没什么特别,却说不出来的让人安心。   我扯开外套,仰靠在沙发上,止不住的微笑着说:“怎么你还没吃晚饭?”   他顿了一会儿,没有矜持也没有闷声不响,转身走过来坐到我斜对面,淡淡说道:“等你。”   “等我?哈。”我笑出来,真没想到有人等我吃饭。这,就是我等了十年的光景么。真的,真的,物有所值了。   我有些情绪浮动,伸手抓起了桌上开着的白酒瓶,没有让他,仰脖就往嘴里倒了一口,笑着说:“这酒真对味。菜谁做的?黎簇?他伺候你好不好?”   他平静的看着我,没有阻拦也没有默许的眼神。但是我却怎么分明从那眼神里看出一丝喜悦。他动了动眼帘,静静的说:“你选的这个人很像以前的你。”   “像我?”我有些惊讶,“哪里像我?”   他专注的看着我的眼睛,想了想,慢慢蹦出几个词语:“精灵,浮躁,炸毛。”   窝巢。   我举着酒瓶向他晃了晃:“看来当年你对我的评价简直太低。”   他没说话。我趁功夫往嘴里扒拉几口饭,一面嘴里塞着饭示意着他也吃,一面又往嘴里倒了口酒。   “吴邪。”他叫我。   我抖了抖。这两个字好像一片魔障。当年他每次叫我的时候貌似都有很多无奈和需要解谜的事情发生。现在这两个字再度出现,明明没有在斗里,明明所有的局都结束了,可我莫名的觉得颤栗。我转头,看着他,就在他的黑色瞳孔中感到有什么疯魔滋长出来,我慢慢闭了眼睛。   “什么事,小哥。”   隔了一会儿,他慢慢说:“快吃。吃了好睡。”   旋天而来的疲倦让我没有睁开眼睛,却还是死撑着一句话:“什么话。我又没说我困。”   他看出了我的不适,轻轻按住了我的头将我慢慢放到在沙发上。进入睡梦之前我听见他淡淡的声音:“我知道你没说困。可是你从山上下来两夜没有睡觉了。”   尼玛……这人,真的是小哥么……   可是我已经真的没有力气再思考了。只觉得十年一梦,一路走尽,平静的连谢幕都没有。   我也不需要谢幕。不需要有观者。   只有我知道就好。   结束了,都结束了。   清晨时候我是穿着贴身衣物在主卧床上醒来的。时间不多不少,刚好是早上五点。长夏时分焦灼的日光透过浅灰色的落地窗帘射在卧室地上,我忽然被这种淡然温润的氛围感染到莫名的愉快。掀开凉被下了地,路过衣柜穿衣镜时不经意从镜中扫到自己的鸡窝发,和略微有些延缓了衰老的脸。原来这些年吃了麒麟竭的结果,就只是修复了我年轻时代破败不堪的劣质生物钟。   打开卧室门,小哥在厨房。我倚门而立,他居然在淘米下锅。   “小哥,在做什么?”我蹙眉却明显欢愉的问。   “煮粥。”   ……。我真的难以想象,真正开始新生活的第一天早上,居然看到闷油瓶这么居家的情景。   “煮粥?你会煮么?”   他手上忙着,有点专注的样子。只是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米下锅了,给电热褒通好电,才又补充了一句:“昨天黎簇教的。他说这是你吩咐了他的任务。”   ……。黎簇真的是实在被哑巴闷的太凶残才会想出这种内容么……我噗的笑出来:“别弄了,小哥。他那是蒙你呢。”   “我知道。”仍旧淡淡的声音。从我站到这到现在他没看过我一眼。   “你知道你还做?”我抱着双臂安静的看他。灶台橱柜油烟机,在他身边如此的不协调。   他没应我的话。应该是没时间理我。他很快从冰箱冷藏室里摸出几枚鸡蛋,找出一只碗。他打蛋的动作奇怪到让每一个跟他下过斗的人在长夏时脖子后也能感觉到一阵凉风。他右手握住鸡蛋。把一个鸡蛋握在手里想要握碎,那种握力是很大的。我能感觉到那枚鸡蛋在他掌中被包裹的紧实,好像是下斗时用的一种什么东西。然后那对细长的黄金二指迅雷不及掩耳在鸡蛋上破了一个洞,鸡蛋流入碗里,如是三番五次。接着他没有用筷子。黄金二指在碗中搅起蛋液,变成一片好看的、嫩嫩的鸡雏般的颜色。   ……但我还是第三次无语了。我有点开始控制不住自己想象黎簇的表情。   “黎簇没教你用筷子么?”我问。   他还是没理我。在找食用油。旧的空桶在一边,应该昨天用完了。   我指了指橱柜下边。那里有新的。   他拿了新的食用油。外盖打开,里面是一层带拉圈的密封口。依然是颀长的手指在那层密封口上一戳……豆油下锅。   我只好问:“昨天你们练习用的成品炒鸡蛋呢?都吃光了?”   “倒掉了。”他的声音淡淡的,有点凉。锅里出来嘶拉一声,“黎簇说不能吃。”   我心里几乎要绷不住笑出声儿了。真的很同情黎簇当年居然听胖子黑瞎子等人说过小哥和他黄金右手的事迹。   我打个哈哈,准备去洗澡。随意问了小哥一句:“黎簇还给你讲了什么?”   “很多。”他拿锅子慢慢倾斜让蛋液在锅底铺平。“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像你。”   像当年的我吧。   我心里很想说一句窝巢。这已经是他找出的第四点黎簇像我的特征了。   而且,都是那么低分值的特征。   我微笑着晃晃头,走去了浴室。   从浴室出来已经可以坐在餐桌前开饭了。一边吃鸡蛋一边以平静的心情安慰自己。经过如此灭绝人性的早餐的洗礼,今后我一定可以在任何情形下进食。比如就着腐烂尸体的味道。   小哥也很平静。虽然只是白粥加炒蛋,但吃饭的样子跟他吃压缩饼干或者山珍海鲜的样子没有什么不同。   我“嗖嗖”的干掉一碗皱,顺便问他:“今天干点什么去。要不,咱去逛逛,顺便买点衣服?”   他没正眼看过我一眼。我突然想起黑瞎子的话——有点内伤。内伤的过程根本没法注意手里的空碗被他抽走,再转身的时候一满碗粥放在我面前。他复又端起自己的那碗,声音淡的好像我这个提议跟六月飞霜那样苍白无力:“你有时间?”   “应该有。”我想了想,连自己声音的底气也不足:“也许,一两个小时?”   有一句话叫自己打自己的脸。还没说完梁子的电话就进来了。真尼玛准时。   “爷,新月饭店那边派的人到了,我安排在了佛爷堂。”   我不得不把这一早晨莫名有点轻轻上扬的心情压下来。持着吴小佛爷一贯的清淡和沉稳,道:“知道了。叫人开车来接吧。”   梁子道:“车已经到吴山居了。”   他的办事效率够快,不用我操心。挂了电话,我又恢复了那张波澜不惊的佛爷脸,抱歉的冲小哥笑笑:“对不起。”   他这次倒是看我,无所谓的点点头。   我迅速咽完早餐,穿上适合吴小佛爷的装扮。出门前想了想,随意的放一张卡在客厅的桌子上。   “小哥,你先用着,叫黎簇带你去走走,添些东西。十年了世界变了很多,你得跟上。”   他平静的站在客厅的暗光区里,声音淡淡的,我知道他对那张卡稍微有点芥蒂:“算什么?算你夹我的喇嘛?”   好家伙。这是对机场胖子说我夹喇嘛夹出个小哥心有介怀呢。我有点想笑。却被一身佛爷装框住了气息,笑容慢慢堆到脸上变成了一种平静的温和。   “算我的,小哥。算我报答你多年前数次的救命之恩。”      ☆、第 6 章   六   坐上车我吩咐梁子:“叫黎簇别回去了,就近住下。给他张卡,花销跟工钱。”   梁子轻轻点头:“知道了,爷。已经办完了。”   我轻轻用眼神斜了他一眼。他有点一凛把头低了不再说话。   我很平静很平静的呼吸一口气。   这就是生活。连我身边的人都知道的,我这十年的生活。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所幸的是,我的灯一直亮着。   新月饭店毕竟还不算我正式接手,礼节上是客人,必须在正厅接待。   秀秀派来的人在解霍两家的地位大概可以和梁子在我身边相提并论,在道儿上也人称半个爷字。所以十年间我也见过几次。人很稳妥,比小花儿大不上几岁,比我也年长一两分,小花唤他阿栋,道儿上称为栋爷,却本姓霍。他父亲原本是霍家七姑娘的一个家奴,跟着七姑娘一起退隐,死忠的追随一世。临了末了,霍仙姑面儿上淡淡的把他儿子送给了解家小九爷做跟班,实则都知道是为着解霍两家的婚事。   解霍联姻后,这霍成栋自然也抬了明面儿上来。上有在霍仙姑身边摸爬一世早成了老人精的爹,再加着这一代解九爷的帮衬,渐渐就扶摇直上,一窜成了解霍两家生意上的大管家。虽还不是宅里宅外咳一声儿主家都要给三分面子的光景,但他说一句话,总是梁子在我身边一样,霍小仙姑总要滤一滤其中意思的。   我没有刻意的厚待他,也没有着意的严苛。把手上要紧的事儿先交代几句,便叫人把正厅的门关了,由着霍成栋细细陈报新月饭店的账目和关系往来。   新月饭店毕竟运转了数十年,半身压在官道儿上,半身陷在盗门里。里里外外的事着实的繁琐。一听一上午才讲了不到一半,霍成栋连口水都没喝。   我摆摆手:账本我就不听了,左不过是盈亏而已。你拣那库里能入得我眼的明器说一声儿罢了,再有回去把历年来你们掌握的油斗贫斗的具体情况列个单子。你们那边兄弟们的情况着人讲给梁子,他自会挑拣人才,安顿家小。其余的,只把这些年大大小小联络的主雇儿和官圈儿讲给我听,一个不落,要细。   他看我一会儿,只几秒。清清嗓子,换了个大厚本子,接着开讲。   讲了又有大半天,我始终一言未发,一次没有发问。不是没有疑惑的。他讲的够细,我也眉峰蹙的紧。连每次官道儿宴席请来作陪的客人他那都有明细,我却从其中听出些暗风儿来。这些年我吴邪号称吴小佛爷,虽不称官白道儿通吃,但这盗门里的事我却有把握十拿九稳的。可今儿个从这霍成栋所诉霍家官方往来看,竟有些连我都不知道的盗影儿。想了又想,拈了又拈。我的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变化,可这霍成栋却到底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儿:“爷,有什么事问题么?”我瞄都没瞄他一眼。心中却肯定了下,此人很敏感。处事也相当圆滑,没有按平时叫吴爷,吴小佛爷,只单字叫了声儿爷。   我摇摇头,道:“你先退下喝口水吃个饭,把这往来关系放着我再看看。”据我所知,张大佛爷一脉到近些年确实是香火无继,族内无人的。怎么听着听着,我都觉得有什么暗潮在深处流动呢。   霍成栋真是渴极了。只是方才在我面前,我不发话他不曾喝水,此刻端起茶杯,也没管水凉不凉就尽了。也实在是谨小慎微的人物。这多年来他在解宅霍宅怕也不是主家不发话不敢妄动的主儿,如今在我跟前,虽说我是旧知,到底角色转变,不得不重新打量我的脾气。   笑了笑,我说:“你很好。”   他似乎有着错愕看我。此时梁子却敲门进来,默默哈着腰站在旁边。我知道他在我身边也早已不作这些相生儿了,如今这个情景,只怕是做个姿态给这霍成栋看的。我冲他扬扬下巴,梁子欠身道:“回小佛爷,有事回。”没有直接说事,意思是外人在这里。   小佛爷这个称呼一出来,我就知道是新月饭店的事了。平时他都直接叫爷,如此带着称号尊呼,大抵一般都是又起了底下兄弟需要杀伐决断的事。既点着我要显出小佛爷的威名狠辣,又醒着我对兄弟恩威并重,如是而已。   我就着他的话给了他一个下马坡,向霍成栋这边侧侧脸,道:“说吧。不是外人。”   这话是给霍成栋听的。梁子挑我跟解霍大管家作交接的时候进来,无非本意如此。果然,他继续说道:“新月饭店前儿反水的伙计收进来了,想请小佛爷的示下,怎么个处置法。”   收进来了,收进来了。这个词用的好。不是抓着了,也不是摆平了。如此血雨腥风的场面,到他嘴里却四两拨千斤的过了,颇符合吴小佛爷的清淡佛名。   我没说话,手指“扣,扣”敲了两下桌子,在安静的佛爷堂里声音不大,却很清晰。霍成栋就算再稳妥无二,在我这里终究也是不匀了气息。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是真正关心底下伙计的生死事,尤其还是反了水的伙计。但总归现在新月饭店姓了吴姓,江山易主,日后生存是风生水起还是提着脑袋,到底是他不得不替别人和替自己关心的。   我着意思考了很久,留了个调匀气息的节奏给他。然后淡淡问梁子:“你觉得呢?”语气间故意留了个有些为难的缝隙让梁子去钻,只要他说我就听从便是。   这件事无论处置是轻是重,到底有损小佛爷的威名。弄重了吧,恐怕解霍两家自霍成栋以下人人自危,接手新月饭店后人心不稳日后怕走的很难。弄轻了吧,在霍家解家那边交代不过去。即便两个家主不在乎,可是风声却不好听,解九爷还躺着,大权易主,吴小佛爷就巴不得踢开他,收买人心自己单干。   这个烫手山芋,不得不扔给梁子,反正是他自己要接的。在霍成栋面前,到底他说比我说来的好。且他故意挑着霍成栋在的时候说,不过是要替我以此立威,收买人心而已。   梁子究竟不负我的眼光,只想一想,便低头回道:“依我的话,这件事罚的太重了不好。到底是解霍两家的旧人,九爷虽躺下了,先前却是义薄云天的名。如今罚太重了好像辜负了九爷待小佛爷的手足之意了。但罚的太轻似乎也不妥,新月饭店到底不是吴家本家的买卖,日后怕兄弟们不识抬举,也辜负了小佛爷待兄弟的恩情。”   嘿嘿。我面上不动,心里却好笑的看着梁子。明明跟了我之后话越来越少,却什么时候学的这样滑头。明明是怕我将来不好踩路,却推到小花儿身上,顺便彰显一下小花儿的义气。明明怕我被人戳脊梁骨,却偏偏说成兄弟不识抬举,搞的小佛爷空有一腔慈心。   我微微望着他,没答话,等他继续往下说。   梁子又道:“不如底下乌合之众就赦了吧,只是两个蛇头得去上一手一脚,多给点安家费就是了。我打听过了,这两个领头的都是有家室的。”   有家室的。呵呵。梁子是提醒我这两个不是什么人物。做我们这一行,真正浪里淘沙讨生活的,除非真正的豪雄才有胆结婚,比如老九门的家主,多半是有后的。否则很少有娶妻室者,担心自己折在斗里,连累家小。这两个道儿上连个名号也没听见过,都有家室,可见从前只是动动嘴皮子的角色。   我沉吟片刻,没接话,转头问霍成栋:“这两个蛇头,原先在你们那入账多少?”   霍成栋见我问,不敢不回,恭谨答道:“回爷,这两个不是什么蛇头,在新月饭店充其量只算二把手。原先九爷鼎盛的时期,下斗不多,专走旁枝搜刮明器,做个二手倒儿爷。每年也得有四五十万的进账。后来九爷洗白不再淘沙,只剩霍家独撑大局,财路不如前,也能收个二三十万。约莫是这一两年赔的狠了,只管温饱而已。”   我又问梁子:“前些日子这边兄弟接连下了两个油斗,这两个月货出的也差不多了。昨天的帐收进来,共入了多少?”   梁子说:“约有六七百万。”   我又默然许久,一副下不了决心的样子。末了只说:“就这样吧。一人给个三百万的养老费,每人再添五十万给孩子充当学费。若不够了从我个人帐上走。”   “是。”梁子低头躬身倒着退出去了。   我转头看着霍成栋脸色有点白,很尽量很尽量的温和着笑道:“让你见笑了。你出去吃口饭,回头咱接着讲。”   这一讲就又讲到了上灯时分。经过下午的事,霍成栋还是原先的恭谨态度,不见什么变化。脸虽有点白,气息却多了些稳重。我不得不看好他了。   我看看时间,摆摆手说:“算了,余下的日后找机会再讲吧。本子留下我看着,你若没有备份,让梁子做个备份我留着,原件给你们霍小仙姑退回去。你回去歇着吧,栋子。”   他惊讶的抬头看了我一眼。知道我在称呼上的讲究,单字加一个子字的称呼,就是要收人的意思了。他是解家的人,本姓霍,出于尊重不能叫霍子,就叫成栋子。他慌忙明白了我的意思,起身躬身道:“实在当不起小佛爷抬举。”   我含笑望着他:“不为自己日后打算吗?”   他是解霍两家生意上的管家。按规矩,生意易主,伙计是可以随生意交付,也可以本家留着的。但这个大管家因为是本家的亲信,多半是不交的。况且交了人心也不见得在你身上。然而此次这个交接不同,生意的本家有意退隐的,退隐到什么地步不好说。恐怕将来只剩个宅内管家,甚至夫妻二人清淡逍遥一世。他这个生意上的解霍两家二把手,日后出路如何,还未成定数。   此时我向他抛去橄榄枝,很多人都会不迫不及待的接了。   可是他的表情看起来只有些微的受宠若惊,既没有为难,也没有什么惺惺作态的推辞。他再次向我鞠了一躬:“当年承蒙九爷恩遇。属下不敢在九爷危难时期抛弃旧主。”   我笑了。这个人我志在必得。面上却不劝,只说道:“没什么事,你回去吧。”   霍成栋走了。背影不卑不亢,步子稳固。   梁子进来,笑的很随意,甚至有点谄媚。尼玛这才是他下斗时的本来样子嘛。他嬉笑着问我:“爷,咱打道回府吴山居?黎簇已经回住处了。”   我看着他那个猥琐的笑容甚至有点像敲爆他的头。站起来松了松坐了一天的腿,问他:“你什么时候看上这个霍成栋的?”   梁子笑的像□□要赎身时老鸨的样子:“哪里是我的眼光。是爷的眼光好。”   我不理他,身上的气息却敛了敛。他吓得赶紧交代:“爷,别生气。今天抓到新月饭店那两个反水的,我亲自去问过。那两个交代昨天听见风声吴小佛爷出面平事,想找个后路。只好背地里想靠着看在往日故交的面上,打电话向这个霍成栋求救。您猜这个霍成栋说什么?给您三次机会,您猜。”   我冷冷的扫了他一眼。   “嘿嘿。”他笑起来,“霍成栋就说了一句话:你死了,安置费算我的,就当我替九爷安置家小。”   我听了,果然有豪杰的气概。不由的想起潘子。   末了,梁子拍着大腿,笑道:“您听听,颇合我的口味。”      ☆、第 7 章   七   梁子安排车送我回家。我叫他回去歇着,别再跟了。这些日子里里外外忙前忙后,我累,但上承下启,或许他更累。   车走到楼外楼的时候,我想了想,叫伙计停车。然后自己下车去店里打包了两个菜。楼外楼的老板这些年多少也是知道我的,尤其是在吴小佛爷声明鹊起的这几年,他每次看我的眼神都有不同。虽然官白道儿的人他开罪不起提着脖子好好招待,但是左道旁门之辈他也不想徒惹麻烦。所以尽管这十年中我每次进门都依照着原先小哥未上长白山时我的那个样子,干净,简单,礼貌的寒暄。但是楼外楼的老板还是每次都来亲自招待,点头致意,迎来送往,宾至如归。可我总觉着已经不是当年阴沉云色我与小哥对坐的那个楼外楼的味道了。   手里拎了两个菜出来,神色如常上了车。伙计捉摸着我的神色,故意没有把车开的呼呼带风。夜色氤氲,灯华如洗,没有梁子在我身边叨叨,我松了气息看着细细飘过的街景。   直到下了车,站在吴山居门前,才觉得真的有什么些微不同。甚至掏钥匙开门的时候,都觉得心里是有热度的。   说起来也不是刚把小哥接出来的情景了。从长白山接到小哥,把他带回杭州,第一天把小哥送到门口把钥匙抛给他,第二天回家时灯光也还淡淡的亮着。这已经是第三天的驾轻就熟。也许以后许久许久都是要这么过,也许也不会太久。我这个人对有些事是比较淡漠的。这将来的会与不会不在我的掌控之内,我毕竟不太会纠结。而过去那悠长的岁月中,吴山居的空荡从来也没引起过我的审度。何以今天会有这么多的情结呢。   门“吧嗒”一声轻轻开了。我看了看手里拎的两个餐盒,大抵就是因为这两个菜的缘起。   下班的时候打包两个菜回家。听起来是那么近也那么远的海光蜃景。   进了二楼居室,灯光依旧微黄。我随手将灯调亮了一档。白炽的灯色将起居厅里照的明亮朝气。   小哥还是那个样子,淡淡的从客卧里转出来,淡淡的看我。   他换了身衣服。   我立时觉得整个人气息都轻扬了。把菜放桌上,甩手扯掉佛爷装,笑道:“这衣服好看。黎簇帮你挑的?黑色紧身,配你。”   他没说话。有意无意的眼光不像是看我,又不知道是从哪飘过。   我不请自来走向客卧:“走,看看你们都买了什么东西。”   我俩一前一后进来,我一瞧大衣柜里果然多些衣服。运动的,休闲的,野外的,但大都是比较低调的紧身深色系衣服,所幸的是没有买成成堆的连帽衫。我伸手拨了拨:“黎簇的眼光还不错。哎呦这谁挑的?这低劣配置,黎簇真是不禁夸。”一边说,一边扯出来一身白色T恤配牛仔裤。黎簇的眼光果真不怎么样,当小哥是大学生么,打扮的跟我上大学时的苦逼学生党似的。   我拎着那身衣服正脸露嫌弃,小哥坐在床沿上,声音很淡很平静很没有起伏的说了一句:“给你买的。”   ……我僵掉了。   我提着衣服僵住看他的眼神肯定很傻帽儿。咱先不说我就算吃了麒麟竭长的年轻点但毕竟现年三十八岁的这个问题,也不说我算不算衣冠禽兽商海沉浮但我到底也是个名号吴小佛爷的大老爷们儿,咱就说说原来我在他们俩那心里年轻时候装扮品味就这么低劣?   我的表情真想控制不住变上几变。但是考虑到小哥回归后第一次出门买东西的心情,就只是把衣服挂回去,默默嘀咕一句:“明天扣黎簇工钱。”   没想到小哥又淡淡接了一句:“吴邪。我挑的。”   这下我真是无力辩驳了。   回头只想把话题差过去,一转眼看见了写字台上有台新电脑。我乐了,黎簇真是能花钱会花钱。你当我们下地倒斗跟过家家一样的坐享其成,买东西买的不手软。你现在简直让我看见一屋子的明器碎在地板上好吗。   不过想归想,说归说,别说咱现在是不差钱的财气,就是当年最苦逼的时候,也不在乎小哥花我的这些个子儿。那时候我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就是剩一碗饭给小哥吃我也能沿街乞讨再要一碗。当年爷就是有这个魄力,何况如今。只是今天不知怎么了,莫名其妙那些个小奸商本性就有点像狐狸精藏不住尾巴一样从裤子后面露了出来。   我指了指电脑:“小哥,你会用吗?”   “不会。”他倒是很直白。语气平板,实事求是。   我一低头又看见桌子上的新手机,咬一口的苹果最新款。拿起来把自己的电话号码锁上边,没想到自己的电话已经在了。而且一看就是黎簇锁的,因为号码条目的命名居然是:吴老板。   我顺手把自己的名字给改成吴邪,然后随意的说了一句:“不会也成,明天让黎簇教你。”   吃饭时我将打包回来的一荤一素摆桌上,看见桌上也放着简单的一荤一素,炖排骨和炖豆腐。那个手法拙劣的我想也没想就问出口:“小哥,又是你做的?”说完拣了块豆腐搁嘴里。吃到嘴里了才看见豆腐的配料是肉星儿的。想了想,怕小哥面子上过不去,就咽了,重新夹一块我打包的素菜吃。   小哥很沉默。但我明显能感觉他坦然清淡的气息下,目光还是从我这扫了一下。   我忽然明白早上那几个鸡蛋是他故意的。他在看我吃什么,不吃什么。是不是忌荤忌的彻底。所幸鸡蛋这个东西荤素说法自来不一,我虽然吃的不多,但是因为这个东西出门在外容易携带又饱腹高营养,所以梁子带着给我我一般也不会拒绝。可是过了早晨那关,晚上这个肉星儿却是不一样的概念了。   气氛忽然有些飘忽起来。   我坐在桌边,看着他。他的神色很淡,吃东西的样子很符合一族之长的身份,男性又不失文雅。   我极轻极轻的呼吸一口气:“小哥。”   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个做法符合他的常态。他不会问,无论发生多大的事情,他从不会问我吴邪你为什么为什么,你如何如何。他会自己揣摩,自己观察,自己探测。但是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把这样的底蕴用在我身上,不动声色大费周章瞒天过海暗渡陈仓。然而这样做却仅仅是想知道我的饮食习惯。   我已经说不出来是凉心还是暖心。我甚至不知道那个人待我是生疏了还是浅近了。   小哥没有看我,却没有回避我的话。他淡淡的开口,语气间仿佛所有的探知与无奈都是东篱采菊南山悠然般的背影。他说:“吴邪。你不能只吃素,你需要蛋白质。”   我缓了一会儿。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平淡清凉,避免弄糟眼前所有的一切。我说:“其实小哥,我吃素是因为……”   “我知道。”   他打断我。我有点睁大眼睛。不是因为这是我记忆里他第一次打断别人说话,而是因为他说他知道。   刹那的心惊扑面袭来。心脏紧的像一块冰凉的石头。然后我听见他的声音比我更像一具佛爷那样凉透却如同经咒。他说:“吴邪。我知道你吃素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犯了杀业。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有一个珍视的人,你会因此后悔你现在没有珍惜身体。”   我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话。他的声音像他的年龄那样深长悠远,像一个智者给一个后辈讲一件简单易懂却是因年岁而积累的经验。可是我的心却像是听遍了喇嘛在冰凉的寺庙里诵经。如同我在寺庙里抄过的所有的经文。天理至上,人欲不存。   如果我没有这十年的修炼,我一定会告诉他,其实我已经有了一个珍视的人。可是我却愿意为他一辈子吃素。   夜间我一直坐在客厅里看带回来的新月饭店的账本。有些霍成栋讲过的,也有霍成栋没讲过的。秀秀说把新月饭店给我,手笔之大属意之深着实令我动容。因为除了霍成栋细讲过的几本账目之外,还有解家霍家历年来的下斗情况,斗的位置布局规模,带出来什么东西出了哪些货出给了什么人。有几本几乎散落的老旧的线状草纸,竟是小花儿的父亲解连环还有师傅二月红,甚至还有霍仙姑的手稿盗墓笔记。像我爷爷的盗墓笔记一样,手记了很多倒斗的经历和绝技。然而最宝贵的,是近百年来老九门废寝忘食明争暗斗想要掌握的各方油斗信息。   我大中华历史悠久地大物博,5千年的灿烂历史和辉煌文明造就的古墓之多堪称世界之顶,其他国家永远无法望其项背。自东汉末期曹操设立摸金校尉和发丘中郎将,秦汉初成搬山道人,北宋始现卸岭力士,中华悠久的历代地下宝藏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倒斗人。我即使号称吴小佛爷后,有多半的财源也要倚靠祖辈的庇荫,比如我爷爷的盗墓笔记和我三叔二叔掌握的斗的数量。伙计们才有的斗下,有的钱捞,有了斗下还要有斗里的信息给兄弟们趟过凶险,避免更多伤亡。这对九门之中任何一个当家都是至关重要的一步。伤亡少有钱赚,伙计才会死心塌地跟着你。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这是我这些年招呼手下伙计心里永远至诚的一句话。每次下斗我都会先把好关口,反复滤了信息趟了前路才让伙计去下。所以才会有了财有了势有了三叔身边忠犬疯潘一样的梁子。   但是现在,对九门任何一个当家来说都是富可敌国的财宝的笔记,秀秀全都交付给了我。一次就是三门精华,二月红,霍仙姑,解九爷。吴门一本笔记尚可勉力支撑吴小佛爷的我,加上这三本可堪九门秘籍的一半,似乎盗门兴衰隆替轻轻一捏就在我指尖下翻云覆雨。我抚摸着这笔记的老旧的古感,甚至能用手指触摸到上面的字迹,能看见他们当年在油灯木桌上刻写笔记的幽暗时光。   我摸着这些泛黄老旧的纸张,坐在音尘绝寂的起居厅里,慢慢想起了当年老九门浴血求生的往昔。想起了察觉黑飞子的监视却为了家族命脉延续只能含垢忍辱埋下千里伏线的我爷爷吴老狗;想起了为反抗对付“它”、彻底洗白老九门而联手、十数年间共同使用同一个身份的我三叔吴三省和解连环;想起了终身未娶死后得以与妻子合葬的二月红;想起了一世心狠手辣最后却被刺瞎双眼的陈四阿公;想起了风华绝代叱咤风云却不幸暮年翻船殁于张家古楼的霍仙姑。   最后,我想起了他。想起了此刻正睡在我身边客房中的那个人。   想起了那个人不断在古墓凶斗中穿行,不结交任何人却可以为任何人开闸放血般的去留无意;想了那个人在权术阴谋的漩涡中生长,不受任何族人的扶持却能够为整个家族一肩担负起重任的宠辱不惊。想起了那个人屡次失忆却一直记得自己有责任要完成的一世坚忍,想起了那个人不断寻找不断遇险又不断求生不断失去的百年孤独。   我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秀秀会选择在家业巅峰时帮解家洗白,为什么会选择在小花儿躺在床上不知人事时坚定地宣布退隐。如果是我,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会制止一切该死的闷油瓶的下斗行为。如果他挣扎我就捆住他,如果他反对我就堵上他的嘴。   我坐在那里,手指凉凉的。我能感觉到那个人在仅仅相隔一门之遥外盯着天花板的浅浅的呼吸。也能感觉到自己宁可不躺在床上也要窝在客厅里看账本的夜色凉薄。   可惜他不会。可惜我也不能。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如果。      ☆、第 8 章   八   凌晨五点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沙发里身上盖了一条薄毯,是客房的那条。正从连日疲惫四肢浮肿的状态中慢慢舒缓,心情却好的很。一抬头看见闷油瓶拎着豆浆油条从外头回来走上二楼。他看了我一下,我看了他一下。   “小哥,买早点?”我上赶着搭讪。不知道是不是经过昨天荤素一事气氛有点怪,但是我不搭理他总不指望他能主动搭理我。   果然他默默对我无视了,走向厨房只留给我一个背影:“晨跑。”   晨跑……   我又想象了一下他在西湖边上晨跑的姿势。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需要晨跑这个活动来保持他的身手敏捷,但我知道他需要晨跑这个活动来充斥他的日常日程。   我想了一下。黎簇可以暂时当一个向导,但是不能帮他在这个世界落脚。他需要一个支点。   吃饭时我照旧搭讪:“小哥,油条好吃么?”   “……”   “小哥,豆浆哪儿买的?”   “……”   “小哥,晨跑遇见美女没有?杭州美女是一道风景啊小哥!尤其是夏天穿的少风景更透亮啊小哥!”   “……”   总而言之是我怎么说闷油瓶怎么沉默。平时我正常交流他还能搭理我一两句,这时我一变蛇精病他更不理我了。但气氛却又轻松起来。无论如何小哥的心也是肉做的,他总知道我是故意变成蛇精病想向他求和。   这下可好,蛇精病还没变回去梁子倒是准时打来电话,语气猥琐神秘:“爷,今儿有个故人见不见?”   我被他这种突如其来的故作亲近搞的一愣,对这个所谓故人也摸着实不着头脑,不自主蛇精病语气就没收回去:“什么故人?”   他嘿嘿笑:“盟爷回来了。请旨朝见小佛爷。”   我脑筋转了有一会儿才弄明白他说的是谁,蒙爷?萌爷?孟爷?最后才气乐了:“什么时候王盟在你们眼里也称得上爷了?”   梁子今天心情听起来相当不错。或许,是我的心情不错,他才有的放矢有屁可拍。他笑道:“小佛爷光辉普照四方,近朱者赤,近佛者慈。盟爷是跟您最久的,自然也沾染一身佛气担得起一个爷字。”   要不是他没在我跟前我指定用油条噎死他。想狠狠骂一句,这个气势却狠不上去,只好干骂一声:“滚。”   梁子还笑:“那,请小佛爷旨?在佛爷堂?”   我想了想:“得,叫他滚来吴山居吧。故人吗,也要在故地见他。”   梁子又笑:“爷,黎小爷问您今天还上不上工了。”   嘿嘿,连黎簇都升级成小爷了,这还反了天了!我捏着筷子感觉话筒那边好像有个大鸭梨在手舞足蹈做手势求放过。我这小佛爷状态肯定是加密了,但我这蛇精病状态可解锁了。我森森一笑:“梁子你告诉黎小爷,今儿吴老板自有安排不上工。另外这两天他的表现我满意的很,回头小哥挖了墓道弄了粽子我叫小哥亲自炒鸡蛋给他吃,管够儿。”   说完了我听见黎簇在梁子身边捂着嘴吐了。   眼瞧着小哥吃完饭正背对着我在水槽洗手的身影很轻很轻的顿了一下,我忽然觉得生活真好。   吃完饭我又涎着脸跟在小哥身后蛇精病了一会儿才下楼。初时小哥还能对我默默无视,该干啥干啥,洗手,擦脸,喝水,默默鼓弄了一会儿智能手机。后来被我墨迹的烦了,干脆躺到客厅沙发里仰面晒蛋,跟我家天花板相对无言,颇有你冷酷我也冷酷、你蛇精病我还是冷酷的南派于正之髓味。我凑到沙发跟前,涎笑着说:“小哥,要不给你介绍个韩剧看看?我听黎簇说过前两年有个特火的韩剧叫《来自星星的你》,里面的男主角高兴愤怒吃惊感动尴尬紧张无奈全程都外冷内热只有一个表情,气质那叫一个禁欲,跟你有一拼啊小哥~”   他终于肯正眼看我。   然后他从沙发里坐起来,面色沉稳波澜不惊却莫名的带来泰山压顶大兵压境。   “吴邪。”他叫我。眼睛盯着我,声音里好像有那么点无奈。   他把纤长的黄金二指平伸到我眼前,不温不火的说:“中午回来吃炒鸡蛋。”   ……   这是血淋淋的报复啊窝巢。   我:“那个啥,咱能不能不这么斤斤计较睚眦必报啊小哥!”   说实话王盟能□□到这个时候才来找我,我已经觉得出乎意外了。前日我带人挺进长白山,他有种带人半路截行跟我对着干。我叫他滚回去看铺子已经给了他三分薄面,也是看在他跟了我十几年的份儿上,沙海期间也曾跟我舍生取义出生入死。我知道他不会乖乖就回来看店的。从一个胸无大器天然呆萌整天扫雷的古董店伙计,做了十几年才做到沙海时期的智谋决断和勇气,才混的身边也簇拥着小众兄弟敢跟原来的老板叫板儿。这样的人再也回不去当年的安分小伙计日子了。是我一厢情愿一意孤行这些年才半强破的将他留在吴山居这个我心中永远的清静之地。说起来总是我负他。所以才借口让他滚回来看店放他一马。   但是我知道这条路并不那么好走,我手下的伙计没有一个是吃素的。这些年吴小佛爷是怎么样铁血手腕收回了三叔的盘口,怎么样呕心沥血带出大批生死不负的兄弟,怎么样令人闻风丧胆处理反水的烂泥。吴小佛爷的待人之诚杀人之戾已经太根深蒂固了。即使吴小佛爷看在昔日情分上放王盟一马,但是手下的伙计却不成。当日爷是拿什么样的血肉之情待你,今日你就要把这些血肉一笔一划的还给爷。   这些江湖上的血雨腥风我实在咀嚼了太多,甚至有些食不知味了。所以在这样的压力环境下,王盟居然在我从长白山返回杭州的第四天才露面,已经很让我刮目相看。   下了楼,进了吴山居早已经关闭的一楼店面正堂,王盟是跪在那里等我的。别问我他为什么会进来。就因为他永远有吴山居的钥匙,即使关店数年我从来没有收回或者换锁。   可是你瞧瞧他那个样子,真的是来找我求援博一线生机的么。那个吊儿郎当懒懒散散的气质是怎么回事?那个若无其事优哉游哉的四处观望是怎么回事?半坐在后脚跟上以为我看不出来么?都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了你还拿明面看店背地里扫雷的态度来对付我?我气的发乐,决定吓他一下。   我端正了表情,悠悠的、闲闲的,斜坐到王盟对面的木质把手椅上。点了根烟,开始小佛爷模式的吞云吐雾。   他见我第一次在只有两个人见面的情况下这样对他,竟有点发愣。   我淡淡的开口:“今儿几号了?”   他吃惊的样子有点呆萌,竟有几分当年安然岁月的小伙计模样。他愣着说:“好像是,8月21号。”   我顿了顿,故意停了几秒又问他:“今儿个有什么大事发生?”   他被我问的摸不着头脑,又不能不答,想了一会儿说:“好像前几天有什么地方爆炸了,都赶着关注呢。”   我又顿了几秒,故意悠闲悠哉的弹了弹烟灰:“还有什么事?”   他被我不太熟悉的气势压住了,惊了惊正色说:“张老板回来的第四天。”他的声音很低。看起来对我去接闷油瓶这个事实真的是义愤难平的。   我没有让自己的气压再上升,吐着云雾道:“历史上的今天都发生过什么值得纪念的事?”   虽然我的气压维持持平,但他的表情没有刚才那样随意,有些低沉颓然的说:“好像有什么《互不侵犯条约》是在今天签订的。其他记不住了。”   我心里也觉得够了。停了一会儿慢慢说:“那么好,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了。”   这下他可彻底惊着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瞪着瞳孔看我:“老板,你不是说只要我回来看铺子就不会把我埋地里的么?”他的表情相当惊恐,但是声音却还是当年的语气。一如十年前他阻止我去长白山追小哥时说过的:“你不是说再也不乱走了吗?一般电视里,所有的高人,都是退隐江湖之后再次被人叫出去就必死的。老板你可要当心哦。”   我心里慢慢有温暖的情绪涌上来。瞥他一眼说:“慌什么。我是说让你长记性的日子。”   窝巢……   虽然他没出声儿,但是我敢肯定他在心里骂了这两个字。半跌在地上半晌才缓着气儿说:“老板你可真能玩儿。”   我叹着气,起身伸手把他从地上拽起来:“王盟,我是不会杀你的。”   他站在我跟前,眼圈儿一下子就红了:“老板。”   我的心情也有点沉重了。复又坐下慢慢看着他说:“愿意回来看铺子了?”   他低着头:“不回来能怎么样。老板手下那些个伙计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问:“那不看铺子你想怎么样?”   他想了想:“不知道。”   还真是个问题。既不能让他跟伙计正面冲突,他又不想回来看铺子。总得找个犄角旮旯让他活下去。我认真想了想:“这么着,给你个好活儿。你去巴乃给我把王胖子接来,接不来你就留那儿陪他。”   他又惊恐的抬头看我,声音迅速拔尖儿:“老板你这是把我发配了?”   我好不容易稍微沉重点的心情给他气乐了:“叫什么叫。我这是让你去带薪旅游。”   他瞪眼看着我,来了一句特不符合情调的话:“那按照老板的意思是,如果我在去巴乃的火车上蹲厕所,就是带薪大便了?”   我被他气的一个蹦子儿敲了他两个爆栗:“你这脑袋还能想点别的吗?就你这样还能带人单干,手下的人都被□□了?”   他摸着脑袋半天才嗫嚅着说:“可我看着王老板的这个情况,他未必愿意跟我回来。”   得,眼睛倒是雪亮的。我收回我刚才说的话。他手下的伙计也算无辜。   我想了想,告诉了他三个字。   “王胖子如果不跟你走,你就把这三个字告诉他。”   王盟看了看我:“老板,就这三个字,道儿上的人都知道,能成?”   我淡淡道:“能成。你去吧。”      ☆、第 9 章   九   王盟走了我又自个儿静静坐了一会儿。一楼昏暗的吴山居正堂,因为没有拉开窗帘所以气氛有些恍惚。我坐在其中晃晃渺渺过山车似的晃了一圈儿这十年的片段。   一种松散的气息如烟雾般影影绰绰,沁入脾肺,又呼出鼻息。我好像从不曾有过这样松散的感觉。不同于以前每一个时期的我,不同于十年前初出茅庐不知世事的轻松,不同于小哥刚进长白山我那几年我的茫然和颓唐,不同于后来几年我无所畏惧的追寻闷油瓶足迹的恣意放肆的蛇精病气质,也不同于成为吴小佛爷接回小哥后终于可以松开的吊在心口窝的一口气。   我是真的觉得松散了。小哥就在身边,王盟已经归来。原来吴小佛爷十年所求,不过如此而已。   可是步子总归还是要继续走下去的。之前的十年我是为了小哥,之后的十年我是为了这十年要接出小哥而拉到这个局里的所有人。如王盟所说:为了你的心魔,你把这些人都拖下水了。你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心魔,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不公平。   所以做完大事,必善其后。卸磨杀王盟的事我可干不出来。   我闭了会儿眼睛,悠长悠长呼出最后一口松散的气。   等我再睁开眼回头时,才发现小哥就站在门边,不知道站了有多久。从二楼下到一楼铺子里有条木质台阶,装修理念是为了节省空间而挤在了最狭窄的角落。小哥站在那暗光里,靠着门,气息也如同那久不曾见的松散气息一样,浩浩渺渺几乎看不真实。   可是他的眼睛黑亮黑亮的。从长白山出来后我就没见过他这样黑亮的眼睛。甚至刚从青铜门外接到他,他也只是淡然的眼睛,映出了篝火的光。   我不知道他看了有多久。或者说,他着意看了有多久。我无力的慢慢笑了。我想问他看的满意么。看我处理王盟,看我对待过去的故友,像不像十年之前的我,像不像他认识的那个天真无邪。   可是我不用问了,我知道他是满意的。他的脸还是面无表情,还是波澜不惊。可是他有一对如同黑白底片的双眼,只要他愿意给我看,我就能看到那底片中写着过去十余年他心中与这世界的唯一联系。   他的面容姣好,却有着异于常人的刚毅。所以那双眼睛一旦亮起来,我就明白对于某些事情他还是过于执着甚至有些顽固的。好,很好。这才像个闷油瓶。像我十年前认识的那个有些固执到不通情理的闷油瓶。像个活着的,睡在夜里我能听见他呼吸的闷油瓶。   可是我有时真的不知道,我是不是还有能力给他展示那个过去的我。   尴尬了一会儿,可是总不能这样沉默下去。我挠了挠头,想给他说点儿什么缓解一下氛围。可是不知怎么一遇到小哥我这小佛爷气质和蛇精病气质总是没事暗度□□互通有无,明显的不受我本人控制。于是神经一抽脑子一糊,话出口就变成了:“小哥,要不今天给个面子跟我回趟家?”   想带小哥回家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不仅是我妈前两天打电话来叫回家吃饭,就是十年前我也不只一次想过要把小哥带回家让我爹妈认认这个和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后来这个念头在我心里渐渐的隐去。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是我自己的心境改变,从不争,到不敢。可我从长白山下来已有四天,我妈还眼巴巴的在家等着,等我这个她生了养了却养大了不再受她掌控的不孝子。总不能让她等的太久。   只是回去的时候要怎么平衡这种误差,我不是不纠结的。我和小哥真正是一碗清水横中间,不过界不越矩,甚至小哥可能压根儿还不知道这都是怎么个乱七八糟的事儿。而我爹妈又死乞白赖认为儿子这十年就栽他身上了,所以这后半辈子肯定也在这棵歪脖张上吊死。进了家门能不能引出个尴尬来还真不好说。   可是我也别无他法,只能见招拆招遇水趟水了。就是小哥走了这一遭知道了什么我也不怕他。都三十八岁的人了,做的是顶天立地的事看上的是顶天立地的人,不怕被人戳着脊梁骨笑话。   打电话告诉梁子安排车接送,我上楼重新梳洗了一下。洗完打开自己衣柜仔细挑挑拣拣衣服看穿哪一身回家。我不是特别注重行头的人,但是回家吃饭总不能穿的跟道儿上佛爷一样威严四起,没的让我妈我爸心情沉重。可是穿哪一身好呢。我拨着衣柜的衣服正琢磨着,忽然小哥从卧室门外兜头给我撇了一套衣服砸在头上。我一看,哎呦我去,居然是那套劣质低档大学生服。   我的脸一瘪:“小哥,咱能不穿这个么?这衣服早都十年前就没人穿了,我现在穿出去明天还不得被伙计笑死?我爹妈看着都得心疼我在外面吃不上饭了。”   咱小哥那眼神,压根儿没正眼看我一眼。冷淡禁欲系眼神只在我脸上淡淡一扫而过,我就觉得被激光冻脸了一样刷一下寒风侵袭。   “得,我穿。我穿还不成么。”   伙计来接我的时候看我这一身行头真有点惊呆了。梁子亲自跟车过来,看见我时的表情也有点像在斗里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但就是硬挺着没露出来。我只好淡淡的咳了一声儿,梁子这才回过神,手里捧了两个上等礼品盒,恭恭敬敬双手托给我身后的闷油瓶:“张爷,请。”   这就是梁子的细致之处了。   这些年我说来大不孝,即使大富大贵,却从不曾孝敬什么好东西回家。尤其最忌讳钱财之物与家里沾染上关系。盗墓这个行当,虽说可置我富甲一方处尊居显,到底是个伤天害理逆天而行的损阴德的买卖。不是不懂得水涨船高登高跌重之意。若真有一天到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地步,我希望能清清白白与家里划清界限,不致让二老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所以我每次回家,手里都是干干净净一无所有的。   只有梁子知道我心里到底是惦记着二老的生活,隔三差五便备些山珍海货之类的背着众人往我家里送。除此之外,我父母能借上我的光的,便再无其他了。   可是闷油瓶上门却终归是不一样。这个人虽然明面是客人,是兄弟,但是道儿上都知道是吴小佛爷为之疯魔了十年的哑巴,是我妈认定了拖累了她儿子又要吊着她儿子的歪脖树。这样的人第一次上门,手里没有像样的礼物,双方都要丢面子的。虽然闷油瓶本人不在乎面子,我爹妈也不见得看的上什么礼物,但是必要的门面还是要装一装。   我正想对小哥点头说收下吧,却出乎意料的看着小哥面若止水的把那上等礼盒推回给梁子,声音平淡冰凉:“不用了。我有。”   然后我才发现,原来小哥左手里是提着一个盒子的。只是这个盒子不大,木质土黄色,忒不甚起眼,看起来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储物盒罢了,以至于一向眼尖如我也不知道是小哥什么时候拎在手里什么时候准备的。   但是,罢了。我摆手让梁子把礼盒收回,不必再多此一举。既然是小哥的东西,必然是小哥看的上眼拿的出手的。闷油瓶这个人,虽然不入俗流不从礼数,但绝不是一个低俗浅见的人。他的眼光他的品位和他待人的大智慧,让他在百年之中,除了失忆和哑巴从没有被人诟病过一次。   所以,我即使有点好奇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从青铜门里孑然一身出来的小哥又能拿的出什么,但是我没有问过一句。就像他从没有什么疑惑要主动问我一样。只不过他是想要自己揣摩真相,而我只是单纯想要相信他。反正,任何答案总是会被知道的。   梁子叫伙计开车把我们送到了我家附近的一个广场边,我父母就住在隔着广场的领一头。傍晚时分这里有大爷大妈开着大喇叭挑广场舞的喧沸,还会有很多小孩子由父母带着在广场边缘的健身器材处嬉戏。   我们是中午回家的,所以什么都没有。头顶高高的长夏烈日,让我特怀念下斗时代的清凉。尤其是闷油瓶在身边面无异色目不转睛的大步流星,我更有种是往某个地下宫殿赶去的熟悉感。这种奇葩的熟悉感更奇葩的是让我有些紧致喧嚣的心安静了。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是手足兄弟还是蓝颜知己,所图的不过是如此一世安静而已。   站在我家门口按门铃的时候,我的心彻底平静下来了。我妈有些苍老的脸显露在慢慢打开的门口,然后她看见了我,还有我身边的小哥。我妈的眼睛淡淡的亮了,又淡淡的暗了,然后又淡淡的祥和了。这种祥和堆到脸上变成了一种岁月沉淀出来的温静的笑容:“吴邪,回来了。”她面向小哥,点点头,语气平常和煦:“张家小哥,快进来。吴邪早就跟我们说过你。”   小哥面色和悦把手里的礼物递到我妈面前:“阿姨,叨扰了。”   一切对话与画面,平静无邪,好像某个人天真无邪的当年。      ☆、第 10 章   十   我敢用一辈子吃黄金二指炒鸡蛋打赌,小哥绝对绝对绝对没有开启影帝模式。他只是气势不那么刚硬了,面容不那么坚毅了,眼神不那么冰凉了。他只是把身上每一个部分的气息都调整了一下,就让人觉得温文儒雅贵客临门。以至于他大气坦荡站在我爸跟前轻轻叫一声“叔叔”的时候,我看见我爸的厚重眼镜有点遮不住眼底的吃惊。他似乎是从没想过他们等了十年想要一窥究竟的、道儿上疯传的倒斗之王哑巴张能长成这个风度翩翩的样子。这,是个什么世道。不是说盗墓的么,不是说倒斗的么?怎么现在倒斗队伍都国有化了,变成专业考古人员了?这个气质也太让人揪心了,就这身板下斗活着出来的几率简直没有啊。   更出乎我意料的是我二叔从我家阁楼上悠悠走下来,好家伙,这是三堂会审还是圆桌会议啊。二叔你告诉我你出现在这里真的只是凑巧么。但是马上我就乐呵着看见我二叔那个悠悠的气质变成幽幽的气质了。因为闷油瓶面无异色的叫了一声:“二叔。”   我二叔一定是认识闷油瓶的。吴家三代洗白,从狗五爷到小佛爷,真正彻底洗白的只有我爹。我二叔和我三叔都是半截身子在粽子堆儿里的人了。闷油瓶淘西沙海底墓时正是我二叔年轻无畏的时代,十年前在巴乃还曾救了我并放火烧了闷油瓶的旧居。所以他一定是熟知闷油瓶的百年青春的。这样的长寿老人在他面前恭恭敬敬毫不遮掩叫他一声二叔,就够让他喝一壶了。吴家组训,以人伦为尊,受长辈之礼一定伤身败德,恐有折寿之祸。我父母是唯物主义者,我二叔和我三叔却是斗里见惯了粽子的,固有神鬼之论。闷油瓶这一声二叔叫他的脸色煞白差点从楼梯上跌下来。然后,二叔深深、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出于我已经是吴小佛爷的地位,到底没对我面露杀机。但我还是想起年轻时对我二叔的敬畏——不要惹二叔,惹我二叔等于找死。   我爸倒还应了闷油瓶一句:“张家小哥,快请坐。”随后又扭头看了一眼楼梯上:“老二,你怎么了?快下来坐,一会儿好一起吃饭。”   闷油瓶应言乖乖坐进了我爸对面的沙发里,低头看见我爸的茶杯空了,茶艺桌上的家伙还全着,慢声说道:“叔叔,我帮您点茶。”   我爸又惊异了一下。这个倒斗的竟然会茶道。我爸没有拒绝,也没搭腔。他是真的想看看,这个吊了他儿子十几年的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角色。   甚至连我也,从来没想过闷油瓶会茶道。   随后我释然了。闷油瓶出身,生活背景究竟如何我不得而知。但是他上百年的不老时光,已经够我们常人几辈子的技能储蓄了。更何况,他的长寿是青春,是永远精力旺盛求知求索的不倦精气和体力,而不是寻常人一辈子下来有十几年不分是非的成长期,再有十几年苍苍老迈的暮年期,还要中间有个十几年用来求吃求喝混生活,所剩博闻强志的时间不过寥寥几年而已。而闷油瓶的生存环境,要求了他本身注定是要有底蕴的。没有各色各样的知识和底蕴,怎么能出入各处墓道看的懂古文,读的懂壁画,算的出八卦方位,测的出生门死门。怎能随时开启影帝模式扮演恶趣味的张秃,没有这些个强化技能又怎么能在大厦颓倾的古老家族中出任族长而屹立不倒。   他所知的一切在任何情况下可能随时会被开启成影帝模式,变成他护身和攻击的武器。而为了强化这个武器他不得不逼迫自己接受一切可能随时变成救命稻草的信息。所以别的不说,就中华传统的这些功夫和底蕴,他一定会懂的。我又能吃惊些什么呢。闷油瓶身上有哪些不是故事不是秘密,不在诉说着一切“吴邪我的事和你无关”的随风往事。   果然,小哥的手法不能说很熟,但绝不青涩。前些年我在家听过我爸讲究茶道也大略知道几个手法,名字好听的如“白鹤沐浴”、“观音入宫”、以及“关公巡城”、“韩信点兵”等等一系列茶艺程序。在小哥常年出入地下、十年未出世的素腕如雪的双手下,铁观音的醇香绵绵而来。小哥一直低着头,看着茶艺盘,面色白皙干净,毫不沾染世故风尘,似有略无的带着一丝恬淡,眼中专注无他。   我爸惊着了。连小哥向他奉茶的姿势也没注意。直到小哥轻声出言道:“叔叔,喝茶”,我爸才连声道了几个“好”字,然后接过那七八分烫的茶杯,也不管是不是平时喝的火候,一嗓子就给诌下去了,完全不是平日的我爹。   然后我就看见,他的眼圈有些紧闭了。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二叔站在楼梯处已经恢复了老江湖样的处之泰然,沉声道:“既然已经来了,又多少是故人。跟我上楼去给吴邪他爷爷奶奶上柱香吧。”   家里本来是不供奉我爷爷的牌位的。老爷子古墓行走多年,晚年性格耿直百邪不侵,心思豁然,见地深远,全不念身后俗事。家中我奶奶尚在,年轻时便受我爷爷影响,虽出身名门但为人雅淡,堪匹一对神仙美眷。奶奶晚年乐知天命,看淡前尘,对我爷爷去世一事无悲无喜,家中遂不立牌位。然而一年前奶奶过世,我身在沙海不得消息。后来得知噩耗,听闻奶奶临去前惟留一言而已:“将我和他爷爷的牌位放在阁楼上罢了。吴家三代洗白,功亏一篑。我知道老狗是必要亲自护着吴邪的归路的。”   这一句话,说不完的耳清目明暮年心酸。不问世事却一眼不错的看着自己孙子这些年在江湖上死去活来的折腾。她和爷爷,早就预见我的歧途了,或许还有我义无反顾的凤凰涅槃。   奶奶一生不入世事,临了临了,却转入世上最俗的事上。到底是放不下吴家最后一点脉息。她和爷爷在临去时还心心念念着我的归路。怕我在江湖上行走艰难如涉渊冰,她居然说,是要护着的。   沙海一役,汪家覆灭。我归来后跪在阁楼的牌位前三天三夜。我知道他们有多希望我从此闲云野鹤,做个讨生活混吃喝的糊涂小平民。可惜吴小佛爷已经是吴小佛爷了。三天后,我转身离去前,看见我爸在牌位前长跪不起:“一穷不孝,不能使吴邪归入正途。爸妈不要怪吴邪不承遗志,要怪便怪一穷软弱无能吧。”一语言尽,老泪纵横。   从此我即使寥寥几次的回家探亲,也再也没有上过阁楼。因为我觉得没有脸面面对那殷殷期盼的灵魂,和在身后如山沉重的叹息。   可今天我回来了。甚至我能预见到这是爷爷奶奶最不希望看到的,我带回家来的人是闷油瓶。是那个老九门争不开逃不脱其命运束缚的,张家族长张起灵。   我甚至不知道二叔为什么会叫闷油瓶来上香。我知道以二叔对世事的洞若观火,他一定知道这不是爷爷奶奶喜欢看到的结果。   然而闷油瓶居然一步一步的跟着二叔上楼了。气息不变,身形坚定,每一个脚步都走的踏实稳重。我的心忽然有点痛。盗墓贼虽然是公认伤天害理的行当,但是闷油瓶每一次下地,从不图财害命,每一次出手,都对的起皇天后土。他从来没有谋算过谁,从来没有利用过谁。他每次割腕挥血所救的,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即使这些生命视他为不能理解的怪人。他没有倚靠的背景,没有众人的支撑,他所有的,只是孑然一身,用他一个人的双手去维护整个世界的终极。   这样的人,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应当得到全世界的敬重。我实在不想他因为我家里对我的期盼而受牵连,而遭到冷对和误解。我也更不想看到逝去的人活着的人因为对小哥的这种冷对和误解而冷冷痛心。可是如果他们双方因为我而终将敌对,我又能如何取舍。   上了二楼我先一步取了供阁上的香火,点燃了,打算先对爷爷奶奶有个交代和解释,避免小哥过于被怨怼。但是二叔却制止了我,脸向小哥方向偏了一偏:“张家小哥,请。”   小哥没有二话。面色无常,眼神却定如磐石韧如蒲草,气息强大憾然。似乎面对故交他毫不掩饰自己本来的气场。接过我手中的香,站定在牌位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他没有下跪。他和我爷爷奶奶是故交,甚至他可能比他们还要辈份长一些。他可以随我的辈份管我爸叫叔叔,管我二叔也叫二叔。可是这些都是给活人做礼数的,亡灵面前,何须如此作态。他在牌位前停了一会儿,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眼神,可我总觉得那双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心事。不是缅怀,不是祭拜。他当真有什么话想要跟我爷爷奶奶做个交代。可是他要说的一切都深埋在他的心里,只有在天之魂能听到他的浅述。   祭拜完毕,他转头看向我二叔,站定。二叔的神色也满满都是意味,身体绷紧气势。他看着小哥,小哥也看着他。二人对望,二叔沉沉说道:“张家小哥,我有话说。”   “我知道。”小哥接话很快。快的出乎我的意料。他目不转睛,气势决然,毫不回避的看着我二叔,说:“我与狗五爷吴老夫人是旧识。终有一日地下相见,我自问无愧。”   这样很平静的一句话,闷油瓶的语气决然却冰凉,凉的像古潭深渊的死水。然而二叔却没马上接话,凝神看着小哥,目光审视,似在打量又像求索。   我觉得需要打断他们的目光交锋,使气氛缓解。出声叫道:“二叔。”。   二叔的眼神没有晃,小哥也没有斜视看我一眼,只是伸手拦住了我正要走过来的姿势,语气强硬毋庸置疑:“吴邪,别插话。”   这句话冰冷强硬不近人情,好像当年他划分界限的言辞,吴邪,这水不是你能趟的。我自号称吴小佛爷后已经没人这么对我说话了,我甚至不太习惯。可这个发号司令的人是小哥,是从长白山回来后从未这么对我说话的小哥。我顿了一会,默默的认了,停住脚步闭上嘴巴。   二叔反倒默默看了我一眼,半晌才缓缓吁一口气说:“罢了。命数哀哉。”言毕示意我上香。   我再次焚香向爷爷奶奶跪拜磕头。冥想之时愿爷爷奶奶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不要悬心不要迁怒。这些不是闷油瓶的错,是我的。他已经很苦很累很强大了。应该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受最公正的对待。   拜完起身,我们下楼。我妈正在摆桌子上菜。二叔没有停留,只向我说一句:“你今天穿这个样子还对的起你爷爷奶奶。”说罢头也没回,开门径自走了。我妈愣了一会儿开门去唤:“二白,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出完饭再走。”   我爸一直坐在身后的沙发里,淡淡的说:“算了,别叫了。二白他也有自己过不去的难处。”      ☆、第 11 章   十一   这饭吃的极其丰盛。我妈一直在给闷油瓶夹菜。明明她没有那样从心底动容的欣喜,可是却极尽和蔼的说:“多吃点,孩子。你太瘦了。”然后又用筷子指着我:“你看看你,老大不小了。整天起早贪黑忙碌,却连肉都不好好吃一块。这样败坏身体,让父母操心。”说罢一幅我老大不成器的愁怨。   我刚想笑着安慰她,妈,我这挺好的。却见小哥伸手向我碗里放了块肉。动作很块,以致于他又转头吃他自己碗里的菜去了,我却才回过神。这是他第二次给我夹菜,两次都是肉食。我瞅瞅他,又瞅瞅我妈。我妈面露期待看我,小哥继续对我视若无睹。丫的,我吃。把肉放嘴里吃了,再看我妈的脸色像要绽放出一朵花儿来。   从头到尾气氛很愉快。我妈没多问什么,我爸也没有。好像闷油瓶已经是入门多年的女婿,只是回来吃个简餐而已。彼此知根知底,彼此相顾满意。闷油瓶很配合的收敛在阁楼上所有强势的气息,又恢复了刚进门给我爸点茶的那个低调妥当的年轻人。虽然不太说话,但是很配合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每次有小小的建议,他都顺应配合。我想这就是闷油瓶给我的面子了。无论他知道了什么,知道还是不知道。以小哥的聪颖,我并不想瞒他,也不能瞒他多久。可是无论如何,他都在尽力帮我安抚我父母的心。我知道他是故意的,知道他肯这样纡尊降贵一定是为了帮我。我不得不对他心存感激,趁主动替父母洗碗的时候,偷偷对他说一句:“谢谢。”换来他一贯的漠然无视。   只是直到我们辞行出门,小哥带来的那个木质土黄色盒子,一直放在我家客厅里的旧式音响上,从始至终没有打开。   纵然最终接受,纵然片刻欢愉,可我父母到底是意难平的。   如奶奶所说,吴家三代洗白,功亏一篑。甚至现在更上一筹。原来只是狗五爷,吴三爷,现在是名门有后,出了个吴小佛爷。甚至,连我的后半生都要捆在一个男人身上,而这个男人还是麒麟一笑阎王绕道的倒斗传奇哑巴张。这叫他们怎么能心甘情愿。如果是我,如果是我的儿子,我说不得要打断他的腿。可是偏偏,却是我自己这样的百无一用。   出了门,我和小哥一前一后,沿着广场慢慢西行。夕阳的余晖淡淡挥洒着氛围,广场舞的音乐飘扬着激昂野阔的旋律。小孩子们在健身器材处玩耍,煞是一片生机可爱。   可是我的眼中,却只有走在我前面的那个闷油瓶闲淡如云的背影。   说实话,我突然觉得今天的感觉有点陌生了。   说不出来是哪奇怪。可是回了一趟家,到底是有了什么变化。十年未见,无论如何当年的感觉已经相隔太远。十年后他从青铜门出来,一直都是淡薄宁静的这个样子。可是直到今天回家吃了顿饭,我才恍然惊觉,闷油瓶本来还有这样收放自如的强大气场。他在我跟前,沉默寡言;在我父母跟前,低眉顺眼;在我二叔准备要问责的时候,他不卑不亢挺身以对;在我爷爷奶奶的牌位前,他强大憾然的气息穿越阴阳的界限。我相信,无论他说什么,我爷爷奶奶泉下有知,总会听到的。   我不能说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影帝模式开启。我敢肯定,这一切都是他真实毫不做作的。我能怀疑世界上的一切真伪,但绝不会怀疑闷油瓶待我的真实可靠。只是这其中,到底是他收放过的。他想让你看到什么,不想让你看到什么,都是由他自己做主说了算。这几天的生活太过平和满足,我居然忘了他这个人从来无需别人插手他的想法。如今回想起来这些天的日子,我居然不能拿捏他的心境一分一毫。或者从始至今,我从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十年前,论地位次序,从来都是他尊我卑,他强我弱,他前我后。十年前,看似着掉了个过儿。我成天在外主事,可他,居然就这样安于宅内了。甚至我能明显的感觉到,他平静的内心其实是无所事事的。可是他偏偏就硬让自己安于这样的生活,晨跑,膳食,逛街,摆弄手机电脑。他从未跟我提过一句他的感觉。满意的,不满意的。好的,不好的。他看上去就这样顺从安逸了。可是直到今天他强大的气场释放出来,我才惊觉他远远不是笼中之鸟可以比拟的。   我怎么可能,就金屋藏娇就这样把他藏了。想让所有的斗和粽子远离他,想让所有的血腥都躲避他,想让所有的江湖纷扰不近他身,想让他健健康康无灾无难长命无忧。   可是,就算他对我好,这也是不可能的。麒麟一笑阎王绕道,他毕竟不是豢养的家兽。更何况,就算他对我好,又好到什么程度呢。   我思绪错综茫然,晃晃定不住心神。路过一个健身架的时候,突然听到闷油瓶闷声叫道:“小心!”是一个淘气的幼童,在健身架上练单杠,手上无力,身子腾空飞起,几乎砸到我的身上。我茫然中只觉得闷油瓶的动作飞快,快到幼童极其父母无法眼见其发生的地步,他穿行而来貌似斗中箭步,伸手就提住了那个孩子。然后定定的看着我,眼中似有意无意的着恼:“吴邪。”那个眼神,让我完全忘了反应了。   我们把孩子还给他的父母。这一切迅雷不及掩耳,孩子惊魂未定愣愣忘了哭。闷油瓶又收回了他的视线,淡然在前面领路,我又重新跟在他后面。   是了,就是这个样子。就算他对我好,就只能好到这个样子。我甚至不能说那是友好,那是感情,更遑论两心相悦的爱情。   我也曾有过孤独无助在这个广场上颓然呆坐的时候,一坐一整天。入墨脱之前我整个人似乎丢了魂儿,爸妈把我叫回来吃饭,又对我的状态无计可施。我不想惹他们心烦,就整天坐在这里看天边的云彩宁静高远。期间也有孩童在身边玩耍,把球滚到我身边,甜甜的撒娇:“叔叔,把球踢过来一下。”我就算再怎么萎靡,这样的举手之劳,到底还是动得的。任何一个成人,都不会与孩子斤斤计较。   闷油瓶对我,无非就是这种心境吧。   他帮我,他照顾我,他对我好。都只是一种高高在上的顺风吹雨而已。他百岁孤独,见识过人间最血腥冷漠的一切。虽外表年轻,但心态苍老。对他那一族肩负着苍生使命却始终孤独隐没的长生智者来说,我等泛泛常人之辈,生如蝼蚁,不过是幼儿园的稚子罢了。   谁能说他对我好便是待我情深。谁能说他对我好便是本有属意。如果有一天他跟我说他对我有感觉,我一定会笑谑着问他是什么时候有感觉的。   不是我不相信。而是我知道他那种人,很难被一个人的无邪天真打动,更不会因为我对他特别关注和关心而动容。没有什么是可以触动他早已经冷寂下来的百岁平淡,没有什么感情可以附加到他身上成为一种负担。如今他十年噩满归来,如此安于家宅。真的是我的一手造就么,真的是他真心隐于平静么。我想起他早晨轻描淡写告诉的我那两个字:“晨跑。”   晨跑,晨跑。   也许是时候给他一个新的角色立足了。我以为要给他再多一些时间适应这个新的世界。我总想要私心把他留在安静中保他时光平稳。我甚至会想将来我一定会很惋惜,等了十年却只把他放在身边寥寥几天而已。可是看起来,是我太高估自己,也太低估他哑巴张了。   走回吴山居门前。我没有叫车,他也没有说要打车。然后我俩只是走着走着就走回了吴山居。到门口的时候我对他说:“你先上去吧,我去买包烟。”   他沉默着看了看我。目光有点伶俐,眉头有些深锁。想要制止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他上楼了,我站在傍晚有点微凉的风中,有点哆嗦着点了根烟。抽了两口给梁子打了电话。   梁子说:“爷?”   我平息一下情绪,淡声道:“明天给栋子打个电话。通知他对外宣称新月饭店易主整顿。再开业时,我要新月饭店风风光光的。”   梁子没有对我这个指令有任何波动,关注点却是微微的疑问:“栋子?”   “对,栋子。”我肯定的说。   他会心的笑了:“尊小佛爷法旨。”   我吐了两口烟圈,定了定心,道:“让他同时向道儿上放出风去。开业之时,十年前的王胖子和哑巴张重出江湖,入主新月饭店。”      ☆、第 12 章   十二   王盟打来电话回复是在十天之后。这十天我一直逗留在北京,没回去看过一次闷油瓶。不是不想回去,而是我实在有点分身乏术筋疲力尽了。   这十天我走访了很多人。第一步便是官道儿白道儿。吴小佛爷从不与这些人打招呼,一向都是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惹他们的事,他们也从不挡我的财路,彼此相安无事。只是这次接了新月饭店,明面儿是拍卖鉴宝的行当,少不得要多方做个接洽,打点打点。好在吴小佛爷这些年声明鹊起,又有霍家的门面在先撑着,无论多大的官儿,都还要给我三分薄面。只是这迎来送往假意奉承的勾心斗角,实在是耗尽了我的心力。   梁子在照常安排原来盘口的兄弟下斗,出货,抽出手来安排新月饭店整顿装修。东西易了主儿,自然要有主家的味道。栋子在身边,提点着我,充当我登门拜访疏通气氛的有力臂膀。说起来栋子后来跟了我并没有什么清楚的交接。我再没有开过口要将他纳入麾下,秀秀也从没开□□代他留守或者转移主家儿。他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跟在我身边,毫无异色,行事坦荡,谨言慎行。多次出入我毫不熟悉的官场,而栋子却跟在解家霍家多年,轻车熟路游刃有余,是我身边不可或缺的力量。   梁子,栋子。栋梁,栋梁。愿这两个人是我留给下一个接班人的宝贵财富。   抽个时间我去看了小花儿。他依旧躺在床上,神色安然。只是身上少了一些管子。心电设备还连着,仪器上平稳有力的线条跳跃着小花儿的心动。医生说外伤已有好转,只是个时间的情况,内脏受损虽重,也不是不可逆转的。只是脑部受重击,血块还未吸收,这个情况恐怕不太好预测。   但是我知道小花儿一定会醒来的。他是那样的希冀和蓬勃,那样的精明又重情。他不会舍下我们兄弟的义薄云天,更不会撇下秀秀一个人的天荒地老。   我没有见到秀秀。听栋子说她已经在散尽家财变卖资产。恐怕最后解家霍家所剩下的,唯有两栋祖宅而已。恐怕这次终久是要抽薪止沸破釜沉舟了。   在北京的第十天深夜我才回到新月饭店下榻。只觉得绵软疲惫,却毫无久违的睡意。王盟的电话进来,恐怕他在巴乃连个公用电话也不好找,而且大约他也知道我只有这个时间有空听他仔细扯皮。   他说果然王胖子是不愿意回来的。听他说明来意,王胖子愁眉半晌,道:“胖爷我到底老了。只适合找一个山野田林种地养猪而已。这官场商场的事,让小天真自己折腾去吧,我就不参合了。”   王盟说:“我们吴老板有一句话托我亲自带给你。只有三个字——点天灯。”   胖子的眼睛直了。十几秒之后,他抚掌捶腿大笑着说:“哈哈哈哈哈~~~这个小天真真是摸透了我胖爷的脾气!好!好!好!我们拾掇拾掇安排一下就走!”   王盟讲的绘声绘色。我有种感觉他这样的添色加彩是为了舒缓一下我多年绷紧劳累的情绪。   我也笑了。我并不是有多摸透了胖子的脾气。我只是知道,点天灯一事是我们三个人永远挥之不去不能淡忘的情怀,是我们三个人共同经历难以割舍的光辉岁月。那种热血豪情肝脑涂地的侠肝义胆,永远振奋着一个人死都要带进棺材的精气灵魂。不仅是我的,王胖子的,也是闷油瓶的。   铁三角重聚,终将要重新启幕了。   挂了电话我突然特别特别想念深夜的吴山居。   想念这个词,十年之间对我来说特别昂贵凝重。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神经系统里是还有这个情绪存在的。我在想小哥这个时间干什么。我十天没有回去,他是怎么度过每一个安静空旷的夜晚。虽然即使我在的时候他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人家在青铜门里自己呆上十年都没有疯魔,怎么多了你一个就会多了一台戏唱么。   可是我还是止不住的会去想他的每一个细节。现在是不是喝水洗澡上厕所。黎簇又给他添了什么东西,他是不是会对那些高科技电子的死物感兴趣。冥想之中我止不住的去画他每一个细节的眉眼。平淡无奇的英俊,可是却举世无双的卓然。百年岁月堆积显现出来的平静,堆积到那个人的脸上都是有几层意味的。这种意味在不懂绝色的人眼里只剩下了淡然如水。但是我知道,他每一个平静的表情下,都覆盖着他挺拔坚毅的灵魂。   我的手慢慢摸到了裤兜中的手机。   这十天来我只是有给他发过短信。他有时回有时不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我这样做的目的。是想看看他掌握了手机用法没有,还是不敢面对自己的患得患失情绪纷扰。我有时问他吃饭了没有,他说吃了。有时问他今天生活还好吗,他说还好。我有时问他黎簇都带你干了什么,他就不回信了。合着我对他的问话只能是选择式问句而不能是开放式问句。   可是今天我特想听听他现在在干嘛。手指移到电话上按到绿色通话键,我居然是有点喘息的。   电话通了,他清冷的声音静静响起:“吴邪。”   我无奈的笑了。这两个字总像是世界上最短的魔咒,能把人心碾碎,也能迅速让它恢复平静。   我笑道:“小哥,在做什么?”   一秒,两秒,三秒。等一个回话的时间是需要数数的,不知是我的问题还他的问题,我总觉得这三秒的时间特别漫长。三秒后他平淡的声音再次响起:“写字。”   “写字?”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我的意外。写字?闷油瓶的盗墓形象和文化人士真的有关联么?   我问他:“写什么字?”   他又顿了顿:“毛笔字。”   嚯。   还真是符合他的年代背景。我想了想,确实这个是可以理解的。闷油瓶出生和成长的年代,尤其是比较落后闭塞的张家族中,再加上盗墓所需的读写铭文技能,他会毛笔字简直是必须而且必要的。没准你现在让他默写个哪个大墓的碑文,他都能一字不落的临摹出来。或许,他对古文什么的也比较在行。三叔就有这方面看古文字画、关注墓主人生平、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的修养储备,这样也有助于对倒出来的明器做准确鉴定。别的不说,就以小哥的百年底蕴,他鉴宝看货的能力绝对没话说。所以没准儿闷油瓶懂这些关注这些,只是我等凡人不知道罢了。   想了想,挂了电话,也不管深夜黎簇还在睡觉,我一个电话招呼过去:“明天给小哥添些古籍,中国古典文学什么的。”   “啊?”半夜睡梦惊醒的黎簇显然没回过神来。   我没理他,继续说:“笔墨纸砚都去换上好的。看着点小哥平日对什么关注,尤其是中国传统文化方面。自己学聪明点,长点脑子!”   又十天。王盟打来电话说他和胖子已经在机场候机,马上就要回杭州。我刚想说你们改签到北京来吧,可话到嘴边又顿住,变成了:“好。我现在马上赶回去。”   我缓了缓情绪,在心里计算下手上堆积的事情。说实话现在的工作是不能停的。新月饭店重新开张一事,必须要赶上一个准确的时间点。若时间太短,稍稍整顿一下就开张,恐怕准备不足,时间上带不动整个儿古玩界的心急不说,恐怕还有让对手看笑话的流言可钻。若时间稍微一长,在这个经济竞争的社会,新月饭店就会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人们的关注和期待就会大打折扣。要把人们的热情胃口吊在抛物线最高的那个点上,而在这个点之前,我必须把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好,事必躬亲刻不容缓。盛大开业,做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震惊业界,才能让铁三角的名号在十年后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而这些的前提是,我必须要在胖子和闷油瓶进入状态之前做好所有的铺垫。   可我还是把所有的工作都停掉了,定机票回杭州。叫来栋子简单交代一下,瞩他在这边盯着。他有些意外的看我,眼镜有些反光,但素日的恭敬和严谨让他什么都没有问。我知道他想问什么。他想问我一向对心月饭店之事责无旁贷毫无杂念,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突然放掉手上一切赶回去。   我向他笑笑:“有些人和事,永远是排在生命里第一位的。”   全道儿上的人都知道,我当日赴长白山十年之约时跟王盟说过:有些人的约是不能放鸽子的。如今我话一出口,他立刻就明白我说的是哑巴张。栋子有些错愕,对他而言我不是他的旧主,即便成为新东家之后私交也不深。我这样向他推心置腹毫不避嫌,明显是没拿他当外人。连他自己都意外了。   我站起来拍拍他的肩:“兄弟。栋梁二字,难道你现在都没有觉悟么。”   等我进了杭州吴山居家门,我才有种感觉貌似所有的想念对于某些人某些事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好么。   此时我已全然不记得自己对黎簇的交代。等我进门时我家已经变成中华传统风情展览秀了。客厅里摆着扇中式古典玉堂金秀大屏风,茶几上摆着景德镇功夫茶具名家收藏珍品套装,落地窗前是一套顶级豪华版纯天然水草玛瑙围棋桌,旁边是一盆古色古香的雀舌罗汉松盆景树。进了客卧,嚯,好家伙,写字台上是墨香扑鼻古典精粹文房四宝,地下立一尊铜胎掐丝珐琅铜鎏金景泰蓝笔洗,个头之大直逼我老娘的擦地水桶。靠窗直立着一架明清古典红酸枝书柜,里面摆着各色精装版古典名著,《周易全解》、《风水入门》、《本草纲目》、《资治通鉴》、《儒林外史》、《庄子》、《孟子》、《韩非子》、《西游记》、《红楼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但是尼玛,居然还有《□□》和《牡丹亭》……   而此时我们的小哥,正百无聊赖躺在花团锦簇像进了明清古墓一样的房间中仰壳晒蛋,气息之淡貌似对相隔整二十天才突然归来的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虽然我一早已经习惯了他的漠视,可是这次就算我神经再大我也知道他不高兴。   我很想把黎簇拎着脖子按进马桶里问他这是怎么回事。可是眼前追究黎簇也不是个办法,首先还是要安抚下我家小哥。站了一会儿,我觑着他的脸色,弱弱的叫了一声:“小哥。”   本来没指望他能搭理我,可是这次他还真就搭理了。半眯着眼睛斜着看了我一眼,又闭上了,没说话。明明没啥特别的表情和眼神,除了眼皮一动其余一点额外的动作都没有,可我就觉得那眼神里明晃晃的写着:看看你自己干的事。   我无奈的坐到床边。我不是故意要离他那么近的。这屋子里真没啥地方好坐,连小哥平日坐的椅子上都改成了明清风格的金色绣花蒲团坐垫。   我只好慢慢和缓着气息,陪着笑向小哥求和道:“小哥,别生气。你看,我明天叫人来把这些东西都处理掉成么。”   他明显又睁开眼看了我一眼,然后干脆又闭上眼睛,转过身去了。   好吧,这是真不愿意理我。连我坐在床边都想离我远点。我默默的叹了口气。小哥这人虽说平日冷淡了一点,禁欲了一点,但是真犯别扭的时候也不多。这次恐怕真的是黎簇做的有点大。把屋子闹成这样,换了是我我也心里堵着。   得,别等明天叫人了,现在就搬吧,谁让我惹着了呢。我抬手把外套脱了,干剩个跨栏背心,在屋里折腾东西。一楼的店面久未开张,先挪过去,再叫人来处理着。   我自己费着劲,先把小的物件收了,蒲团棋盘什么的。又跟转车轱辘似的,把那拖地水桶大的笔洗抬厕所里把水倒了,再抬去一楼。一连折腾了几趟,正找了根结实绳子把那书柜往身上捆好向楼下抬的时候,才听见床上那位终于有了知觉。貌似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从床上爬起来,走到我身边把我已经捆到身上的绳子抽了。我傻傻的看他,总觉得有那么点受宠若惊。脑子里一直在回味刚才那个似有若无的叹息。他到底是叹了气呢,还是没呢。若真叹了气,又到底是为什么叹气呢。   我觉得我的心都快被搅碎了。他才站我跟前跟个救世主一样喝我:“走开。”   这声音,硬气的跟他是佛爷我是护法似的。   我笑笑:“不用,小哥。我自己来。我能搞定。”   他看我一眼。等一下。怎么貌似像瞪了我一眼。   他没等我答话,伸手把我“格”到一边,背冲着书柜蹲下,两手往后扶着书柜两侧,蹭一下就站了起来,大踏步就往楼下去了。   呦哬。我乐了。小哥真是老当益壮不减当年啊。   等等。不对。有什么不对。窝巢你自己明明什么都能搬动,你怎么不自己搬非等我回来闹我呢?啊?      ☆、第 13 章   十三   等我俩汗流浃背把东西差不多都弄到楼下,胖子一脚瞪开门就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王盟。其实我准备说点什么要缓和气氛的。这下倒省了我好多脑细胞。摆上小佛爷的脸孔向王盟道:“回去时顺路到楼外楼告诉老板给我打包一桌菜来。再两瓶好酒。今天我要招待我俩兄弟,不醉不休。”   我总觉得王盟的脸色有点别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闷油瓶。好在我俩都没什么异样,他看了两眼便应声去了。   胖子大笑着向小哥走去:“呦,小哥,好久不见想死胖爷我了!”然后大方着给了小哥一个拥抱。   小哥并没有外界想象中的很抵触这些人情礼节碰触。况且胖子于我于他,永远不是外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拥抱永远让人振奋到热血沸腾。我看见闷油瓶的眼睛很久不见的发亮。   他是想念胖子的。我懂。我也想念。想念我们三个人那些永不磨灭的光辉岁月。   然后胖子来抱我。我同样的热情着回应:“好你个王胖子,亏你舍得出来!”   胖子把背包一甩身甩到地上:“行啊,小天真,快跟胖爷讲讲你怎么收了新月饭店的。当年在新月饭店我门仨跟齐天大圣遇上天兵天将似的让人围堵,今儿个终于上了云霄宝殿做回主人。忒他娘的解气。”   不出半个小时,楼外楼的老板亲自带人把一桌子菜摆到了客厅茶几上,客客气气的走了。我也笑着拿小佛爷的架势跟他招呼了两句。胖子笑着揽我的肩:“跟着天真有肉吃。”小哥仍是一脸的没有表情,对我此刻忽然的硬气起来毫无反应。似乎刚才软着脾气跟他求和的我根本没入过他的眼一样。   我们仨人直喝了半夜。我把新月饭店的概况简单讲了讲。我并不想跟他们说的太详细。这二位自来不擅此中之道,小哥消失了十年,胖子隐居了十年。若一次把事情说复杂了,怕是还没出头人就打了退堂鼓。我在心里掂对着,发挥我的小奸商本性,极尽忽悠之能事,怎么简单怎么说,好像天上掉馅饼直接捡钱一样天花乱坠。先把人心稳住,以后的事情再难再苦,我担着就是了。加上胖子这十年没怎么喝酒尽兴,一聚首喝两杯就多。喝的晃着头,撑着个大脸,这边我说一句,那边胖子叫着好拍大腿。   小哥虽然住我这里也不算短,但满打满算我和他住一起的日子就只有那四天,还得除去白天我不在家让黎簇陪他的日子。除此之外我从来没有跟他说过我在忙什么,从来没跟他说过新月饭店的事。这次胖子来了,我当着胖子的面,第一次跟他提新月饭店的运转。第一次跟他开口,让他明天跟我上京。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感觉,他的脸色在夜晚柔黄的灯光下忽明忽暗,清冷的让人内疚。   我知道我早就应该跟他说的。不应该把他阻隔在我的事务之外。拿他当外人,让他去猜,最后一个才让他知道。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样开口。我怕一说到我现在的买卖我们俩之间就会变了味道。毕竟这十年变化了太多,我接他出来不是要利用他的名气,更不是为了想把他永远跟我捆在一起。我已经不是十年前的那个天真无邪,更因为这样我不想让他觉得世界变化太大,而我在强加给他什么。我想要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立足,心甘情愿的。   可这一切还是弄糟了不是么。早说晚说都是一样的结果。   胖子已经喝倒了,呼噜声缓解了夜间的宁静。我也浑身无力醉醺醺靠在沙发上,从斜后方看闷油瓶的侧脸。我知道今天是不应该喝酒的,明天还要回京还有好多好多我以前根本没接触过的事情去做。可是我觉得我已经克制自己太久,忽然就想这样在一个人面前瘫软。   我伸手从后面拍他的肩,软了语气道:“小哥,别生气成么。无论我做什么,我都没有恶意。真的。”   我知道这肯定是一句特没用的话。这句话就有点像:妹子,无论我做什么我都是爱你的。或者:老师,你别管我玩什么,我考试都会及格的。   明明什么都没做就毫无代价让别人相信你。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了。可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怕说什么都是多,说什么都是错。   小哥果然僵了身体没有动过一下。   我苦笑了。慢慢把手缩回来,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我想把脸埋在手里,但是我没有。我想把头埋进膝盖里,但是我没有。   他慢慢的回过头来,眼睛淡淡的看着我,但是却有隐隐的光在其中跳动,点点的像夜里的繁星。   我马上机械的绷紧身体,小心的叫道:“小哥?”   他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想了想,没话找话道:“这些日子黎簇陪你好么?”   他默默看了我半晌,才用手把我的眼皮慢慢给合上。   我真的实在太困了。闭上眼睛就没有再睁开。昏暗中听见有人淡淡的说:“你挑的人,自然是好的。”   早晨五点醒来。胖子在主卧,我在客卧,小哥在沙发上。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回忆一下为什么不是我在主卧胖子在客卧小哥睡沙发,或者胖子在主卧小哥在客卧我在沙发上。总而言之我清晨从小哥床上醒来有点蒙,眼瞧着枕边散落着一本昨日疏忽了的《牡丹亭》,整个人有被撕裂的状态。   手机适时响起,是栋子的来电显示。我立刻就意识到有什么不妥。栋子在解霍两家已久,很多事他比我更能独挡一面。而昨天下午我刚从北京回来,如果是单纯的事情他绝不至于今晨五点掐着我的生物钟来电。能这样让他稳不住气的,定有异变发生。   从蛇精病迅速变成小佛爷的状态属实有点伤身。头脑从高温一下进入冷静,我起身的时候有些头晕。好在多年生死置之度外,早练就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本事,冷静的问他:“怎么回事?”   我看人的眼光向来不错,栋子的声音依旧沉稳:“回爷的话,昨日下午您走之后,来了个奇怪的客人,点着名儿的要见您。”   见我。若真是为了我的倒好说,吴小佛爷白手起家行走数年,逛了沙海斗了汪家,倒不怕几个不要命的滋事寻仇。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要见我,无非是为着新月饭店而来。兹事体大,我皱皱眉:“可自报了家门?”   栋子道:“奇就奇在这。非但没有字报家门,倒只是留了一句话,让您亲自去找他。”   我凝神听栋子捋着原话道:“说道是:九门重兴,吴家独大,敢问何德而居之?”   我沉默着。手指在思考时习惯扣了扣膝盖,然后淡淡问:“叫人跟着了么?”   栋子道:“回爷的话。不敢瞒爷,确实是叫人跟着的。可是来人似乎非泛泛之辈,几个兄弟一转眼的功夫就跟丢了。”   我点点头:“不怪你。你处理的不错。”   栋子见我气息深沉,不同于以往私下见面的境况,顿了一会儿,揣摩着我的心思问:“爷。要不我把监控画面发给您?”   我仰起头,小哥和胖子都已经起来了,正站在客卧门口看我。   我笑笑:“不用了。我这就赶回去。”   一边起身穿衣,一边叫梁子那边安排机票行程,另叫他安排黎簇稍后上京。挂了电话,我尽力摆出轻松的神态向他们二人笑道:“没什么事。只是一些鸡毛蒜皮而已。”说毕匆匆去洗脸。   胖子见我动作,便跟着我一样动作匆忙的去洗漱,在我身边刷着牙吐着泡沫道:“得了吧天真,你还真当你胖爷是傻了。新月饭店这么大的事让你说的跟在巴乃养猪似的轻松,别想蒙我和小哥。总之不管出什么事,咱三兄弟,总在一起生死与共就是了。我就不信了,这区区一个饭店的事儿,能比闯古墓斗粽子还难?”   我心里顿时就热了。脸上仍傻傻的微笑,可是心里却说不出来的动容。最初叫他俩来,并不是有多指望他们。可到节骨眼儿上,还是铁哥们儿最给力。站镜子前用毛巾敷干脸上的水,胖子就着我洗过的洗手池漱口,我扭头找了下闷油瓶。   闷油瓶已经背着行李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了,背对着我,坐成一个等人出门的姿势。清晨的阳光斜斜的,屋子里形成很多暗光区,闷油瓶坐在那就只露给我一个坚毅暗淡的背影。   我知道他是必不怪我自作主张的事了。闷油瓶为人清冷,但从没有在为危机关头弃我于不顾。只要我开口,他总会去的。   我心里的热度忽然暖暖的铺开了。胖子给我的热,是冬天的冰块忽然浇下一桶热水的热度,常常反应不及时被烫的直叫。而闷油瓶给我的热,总是冬末春初铺天盖地化了一地的春水。平时感觉不到,等真有感觉的时候,春天已经来了。      ☆、第 14 章   十四   在飞机上对付了一餐早点,下飞机直奔新月饭店。   伙计们已经得到风声,知道吴小佛爷带着昔日生死兄弟今天回来。解家霍家的旧人能留到今日的,大半对旧主死表忠心,再就是死心塌地跟着新月饭店一世。如今新月饭店停业整顿,买卖没的做,斗也没的下,听闻我归来,竟比上次我来京的阵仗还大,在饭店门前站成个山呼万岁气势滔天,齐声喝道:“恭迎小佛爷归来!”   我摆摆手,径直穿过他们走进饭店去了。不是我懒得看他们。而是我比谁心里都知道,我已经在北京呆了有二十天,就是当初有点神秘感也早都磨没了。他们如今摆出这个阵仗,明摆着是想看看小哥和胖子。再说白一点,他们冲的是十年前麒麟一笑阎王绕道的哑巴张。   我们三个人都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一个个走的心不惊肉不跳面不改色。进了饭店,我把包一扔,叫伙计安排胖子和小哥的下处,跟我一样,就近安排在饭店楼上。然后自己跟栋子一头钻进了监控室。   栋子很快调出来这个人的监控录像。是一个约有五十上下的老者。其貌不扬,甚至外观年龄比实际年龄还要老一些,但是那个精气神一看就是有多年的功夫修养。那人的脸色透着多年风霜苦难的洗礼,黑黄黑黄的,每一条皱纹都显出大风大浪平息后的宁静。   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我心里默默盘算着。听他说的话来看,怕是九门中人。吴小佛爷重振新月饭店,是叫心腹狠狠洒了些消息出去的。气势之大志在必得,已经惊动了不少人。本来按计划,先走走官场商场,打通个过节,别临到了开张在关系上欠疏通,毕竟在大□□很多官面儿上的功夫是要狠狠做足的。再下一步才是走走九门中人,甚至逛逛潘家园儿。能拉得动旧关系鼎力协作最好,拉不动的话最起码也别给自己立个绊脚石。闻名不如见面,道儿上见了吴小佛爷只怕还都要给上三分薄面。   但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仅仅二十天的功夫,在我的计算上还没走到第二步的日程,九门中就有人找上门来了。看这个架势,多半是对吴家独大的场面多有不屑,骑驴看唱本儿来看看吴小佛爷究竟几斤几两。   我出身九门,自知这九门提督的当家人不可小觑。如今事关新月饭店开张一事,不能疏忽。人家是在新月饭店重新开业之前点醒过你,不是到新月饭店开业当天去砸场子,就已经很顾昔日情分。若是处理不得当,难保不祸水东引,成为新月饭店日后之心腹大患。   栋子在一边始终没敢插话。只在一旁垂首侍立,站成一个端茶伙计。我闷声不吭凝神思考许久。但毕竟我年岁尚轻,前些年又在爷爷和三叔洗白计划里懵懂太久,九门中人太半不为我所识。正顿挫间,胖子已经安顿好房间推门进来,一看我面前电脑上放大了那个人的相貌,便皱眉道:“天真,九门的事怕是还得你们九门中人解决。胖爷我是插不上手了。”   我点点头。少有的没接胖子的话。我不是故意用小佛爷的气场招呼他,但是我已经做吴小佛爷太久,若不是刻意转变,这个小佛爷的气场实在收不回来。胖子明显没计较我的冷淡,又帮着我想道:“不如向同门问一下。你想想,现今除了霍家和解家决心洗白不问江湖事,还有哪一门的后人留了人脉?”   我仍沉默。这个事我要是知道就不用在这愁眉不展了。   正没个结果的时候,门又一开,闷油瓶走了进来。神情冰冷,身形淡然。一看屏幕上的画面,淡淡说了一句:“是老六的后人。”   老六?黑背老六?   我直起身来,微微讶异的看他。   他很难得的正色看我。像很多年前我们一起下斗前在一起商讨方案的样子。他的话总是不多,意见却总是份量最重的。那时他的气场总是云淡风轻,却叫道儿上的伙计人人屏息,不敢不敬。这样的他,在走出吴山居后,终于又回来了。   胖子道:“你敢肯定?”   他神色肃然,轻描淡写的点头道:“我和他父亲曾有数面之缘。他长的很像他父亲。”   我缓缓出一口气。是了,九门之约始于张家。小哥固当与黑背老六相识,再无疑问了。   只是我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正离吴山居的那四天平淡生活渐渐远去,终将消失不见。   胖子拍着大腿笑道:“哈哈!我就说嘛!哪用去费了个牛劲找九门中人,带着小哥就像带着活化石嘛!”   明确了对方的身份立场,往后的事情就顺了。点头叫栋子安排人手去查黑背老六后人的居住情况。做这个事,栋子肯定比梁子快的多。到底栋子算是老九门的家生子儿,梁子却是个门外汉。栋子欠身应了,想了想,又躬身回道:“爷。解家原来盘口上有些旧人,是早先九爷洗白时就各自散了的。如今听闻爷把新月饭店重新接过来,还想照着原先追随九爷的规矩追随爷。请问爷的意思?”   他回我这话并没有回避胖子和小哥,是心里有数我没拿他们俩当外人。可胖子和小哥却是自持身份的,尘埃落定前,这饭店的事上不肯多插一句嘴,一个在原地默默看天花板,另一个就差吹着口哨瞧窗外风景去了。我用手指默默在膝盖上画了两个圈。栋子这语气持中,双方各不偏袒。解家原来盘口上的人,有多半是他曾经的生死弟兄,他倒没有瞒我这新主家,轻描淡写把他们收回来。但他的用词轻重,我却是听出来的。散了,散了。不过是当日解九爷洗白,手下伙计无斗可下遂另拜山头,小花儿没有追究就是了。当日旧主尚在,便另投他山,这种伙计,我还不见得敢收。不过栋子这散了一词,必是心存不忍。如今道儿上吴门独大,鱼虾小众不成气候不裹温饱,他是动了恻隐之心。而解家原来的盘口,范围甚大人口众多,不处理好万一倒戈相向,对新月饭店也不见得是好事。   沉吟片刻,道:“寻个地方,就说小佛爷见他们一面。”想了想又补充道:“就别在新月饭店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栋子看了看我,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有些人,走了就回不来了,有些话,终久是覆水难收的。何况如今小佛爷如日中天,比当日霍仙姑的架势尚甩出几条街去,这个脸面不是谁都能见的。又毕竟是曾经出走的伙计,能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是份外之想。   栋子低头道:“栋子替兄弟谢过爷。”   说完泼出去的伙计,又想起现在剩下的伙计。我在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就今天刚才在外边欢迎我的那个阵仗,怕是都闲了。淡淡告诉梁子道:“通知外边,解家霍家的旧主仁厚,舍不得他们遭罪。但今日头上换了主家儿,小佛爷要看看成色。给他们七天。七天后新月饭店中庭的空地上,小佛爷要验验他们的身手,好不叫兄弟们有命进斗没命出斗。”   栋子的动作够快,不出一时便约齐旧日的伙计在解家最主要的盘口上见面。我去了没什么好说的。第一句下地淘沙这饭碗不好端,都是有老婆孩子的,再不济也有高堂父母。为着家里人就别再拿自个儿的命不当命了。第二句九爷当日义薄云天,今日小佛爷也绝不亏待你们,一人给兄弟们出几两安家费,从此金盆洗手去罢。只是一样,解家当日的盘口和库里的明器要交上来,这是底线。   说完了,点根烟沉默着,只管吐自己的烟圈。   下面的伙计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准备好的交涉和追捧之词也没派上用场,就被一记棉花拳挡了回去。一时气氛如同浇铸。慢慢的,有人松动了,道:“吴小佛爷好定力。明着安抚旧日伙计,实则收回解家盘口。兄弟自愧不如。”说罢交了账本,跟着栋子手下的人交接盘口库存。余下的人见一个松动,其他也就渐渐的松了。不出三个小时,栋子回说都交接完了,请小佛爷清点。我摆摆手:“都是小事,你收过来就是。不必问我了。”   折腾到下午三四点,一天只在飞机上吃了顿早晨饭,又马不停蹄上车往回赶。车上梁子来电话说他带着黎簇和王盟已经到了,请问小佛爷的意思。我按按发疼的太阳穴,叫把议事堂开了,招呼人等我,我马上回去开会。   饭店二楼的议事堂原本是霍家的旧所,我入主之后虽然重新装潢,但除了本身的风格有所添减,原本大的格局并没有改动,还是原来的地方称呼。等我一脚踏进议事堂,人都在。中间主位空着,小哥和胖子坐在沙发上,黎簇王盟站在旁边,靠墙两侧是梁子带来吴家盘口的主要领头,靠门一侧是霍家解家的旧人,现在算新月饭店的主要伙计。我一进去,胖子和小哥没有动,四圈伙计们齐刷刷鞠躬道:“恭迎小佛爷!”   我走进去坐在中间主位上,趁功夫才端起桌上伙计捧上来的盖碗茶喝。真是有点渴透了,别说吃饭,水都没喝一口。用眼角余光一扫,小哥清冷,胖子大气,王盟畏缩,黎簇局促,想是还为了那些明清古典装扮自知不妙。我没空理他。喝完茶,淡淡说道:“外面叫人守着。议事堂叫人关了门。”   栋子亲自去关门,外面突然走进来黑瞎子,还带着苏万。黑瞎子见了厅里的阵势,不但不顾忌,反而咧嘴笑出一口白牙:“今天谁招惹了吴小佛爷?我看外面的伙计一个个急的跟斗鸡眼似的抓紧练身手,说是小佛爷要抓鸡看成色。”   黑瞎子原是拜了解家山头的,现在主要人物都在屋里,外面的人不知底里,连通报也没一句就把人放进来了。栋子知道不妥,走到黑瞎子跟前,恭谨道:“齐爷,这不合礼数。”   黑瞎子没动。站在议事堂当中,笑吟吟的看我。   我摆摆手让栋子下去。黑瞎子虽然表面随意不羁,办事却都义气靠谱。他挑这个时候来看热闹,必有用意。更何况他和我有师徒之份,曾出入沙海不计生死,凡事不必瞒他。   栋子去关了门,苏万站在黎簇身边,黑瞎子一屁股坐在小哥身边的沙发里。   我清清喉咙,开始向各个层面的伙计安排新月饭店重新开业的事宜。      ☆、第 15 章   十五   一桩买卖要做的长久,无外乎两件利器,货源和客源。以新月饭店数十年在盗门还是官场下的声名,客源肯定是不缺的。虽然近几年新月饭店势不如前,竞争对手也先后起来几家,但是主要的买家还是抓在我们手里。何况手里若有了稀世珍品,也不怕这些人不来。故而即便就算换了幕后老板,我再去花大功夫走动走动,见面混个脸熟,稳固稳固客户关系也就是了,一时半刻也不是个问题。   所以,客源问题我没有敞开谈,打算自己承包。其余的重头戏,就都押在货源上。我一边闲淡着开口,讲了几句新月饭店现在的形势,和我预期想要在开业当天以及营业初期达到的规模效果。底下的人有少数原来霍家的伙计,常年跟着新月饭店从商,对这些也听的懂,面上还好。其余大半,包括原来解家的伙计和梁子带来吴家的伙计,多是粗人,盘口上出生入死的过活,对这些事从没接触过,被我几段话绕的眼花缭乱,眼瞅着神色发蒙。这都不要紧,我的本意也不是要他们听懂,不过是个震慑,以及给他们先画座金山摆跟前,不怕他们不出力。   果然一席话说完,余光扫见底下人一个个眼睛亮着金光,一副有力没处使恨不得马上下斗的表情。我心知火候到了,便又换了副低沉的嗓子,向梁子问:“前儿叫你收的南边盘口的库存账目呢,齐了没有?”所谓南边儿,就是原来吴家的盘口。现在两家并了一家,不能总霍家解家的叫着,没的叫伙计听见把自个儿当外人。所以把原来吴家称南边,原来解家霍家称北边。   梁子深知我问他什么,刚从长白山下来第二天,我曾说过要查那些闲着没事人的帐。他躬身答道:“回爷的话。收的差不多了。只是这一二年间吴家势力大,销路通达,所以库存的东西不精。如果要上新月饭店开业这样的大场面,恐怕又得削去□□,可用之物十不足一。”   我点点头,又看向栋子:“北边的情况呢?”   栋子此时跟在我身边有一个月了,对我的意思也颇知一二,恭敬答到:“回爷的话。情况恐怕还不如南边儿好。”   我又点点头,自顾自的喝了口刚换上来的热茶。等下边的气息沉静压抑了,开口吩咐:“从明天起,梁子主要负责带伙计下斗。开业前,不论什么手段,我要见到库存足足的,能堆几座山就堆几座山。”   这话一出来,梁子下边伙计都精神振奋又谨慎的听着。梁子答道:“是。”   我又向栋子道:“明儿个把北边儿伙计捋一遍,盘口上的人都拨给梁子。七天之后成色过了的,同南边儿伙计一样的待遇,下斗淘沙,小佛爷绝不亏待。成色不过的,要么另谋生路,要么回各铺子做个跑堂伙计。其余以前跟霍家从商的人,由栋子带着主持饭店事宜,重新开业时我要场面震古烁今,分毫差错不得。但凡有差的,自个儿想想后路。”   底下的人齐声应了声:“是!”   我把嗓子又紧了紧,加了几分戾气道:“给我听好了。从现在起到新月饭店开业,两边的伙计都是我吴小佛爷的自家人,不许闹纷争,不许起内讧。还有一条,开业前两边的出货都停了,把库存积压下来,没我的话不许放货。把道儿上憋的货源吃紧,自然价格就抬高,饭店开业要收它一个价格翻倍首战告捷。这期间若有谁十分耐不住没钱赚的,提着胆子来见我。”   两边儿伙计听了这话,都知道小佛爷要放大招,胸有成竹背水一战。都在心里压着石头躬身应了,我挥挥手叫底下的伙计都散出去,这边议事堂里就只剩下了心腹。   伙计一散,胖子便顾不得再跟弥勒佛似地坐那维持气势,抻抻懒腰打了个大呵欠:“哎呦诃天真,坐这么半天可累死你胖爷了。你还不如直接把胖爷叫来杀剐随意,开会这档事儿胖爷可干不来。”抻完懒腰又看着我:“天真你就吩咐吧。有什么胖爷能做的,王胖子义不容辞!”   呵呵。我乐了。坐这么半天确实难为他。不过到什么时候永远是胖子第一个伸手支持我,真正让我不枉为人一世了。拈起桌上两页张纸来递给他,道:“外八行的人和潘家园儿的人就麻烦胖子了。”   胖子展开那纸一看,第一页详写了外八行中有关盗门的人脉清单,第二页写了现如今潘家园的概况总览。除老九门外,道儿上还有诸多如王胖子这种不分出身的人士,都归在外八行一类。胖子十年未出世,只扫了一眼这单子,便知道我叫他来的用意何在。笑了一笑,毫不在意把那纸折好揣进裤兜,冲着我豪气干云拍胸脯:“得嘞天真!外八行和潘家园儿都交给胖爷,你就瞧好儿吧!”   安排完胖子,我看一眼王盟。王盟立刻低头拘谨的道:“老板,您看我干点啥?”   我知道他这拘谨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他今天跟着梁子和南边伙计上京,伙计们没少给他气受。我道:“从今儿起你就算胖子的人了。我把胖子交给你,务必给我照顾的妥妥帖帖,不准有任何意外。”   王盟惊恐的抬头看了看我,刚想张嘴说话,又收了回去。我猜他那句一定是:老板你不准备要我了?但他肯定明白了我的意思。我把他给了胖子,实际职责还是替吴小佛爷办事,但这个意义大不相同。他不再算是吴家山头的伙计,而是送出去了,我底下的伙计再找他的茬儿,也要想想他们小佛爷的脸面,毕竟中间还隔了一个王胖子。这么一来,双方井水不犯河水,都犯不着剑拔弩张了。   王盟感激的有点想哭,我没功夫看他那个哭丧脸。黎簇赶着上我跟前,装出一副谄媚的表情:“吴老板,吴老板,您给我分配点什么?”   我撇他一眼:“你带队下斗。”   黎簇有三秒没反应过来,三秒之后嗷叫了一声,装出来的那些谄媚完全变成了震惊和鄙视,指着我结巴道:“你,你……你这是□□裸的报复!不就是我刷爆了你的卡买了那些东西么!你至于么!”   我面无表情,口气闲适:“你又不是没下过。”   黎簇嗷嗷叫着:“这怎么一样!那时我是完全被你骗去的好么!你现在叫我自己带队下斗,就是要把我扔斗里啊!”   我没理他。是真没功夫。一天天的折腾下来我觉得精疲力竭。强撑着又看着黑瞎子道:“你的意思呢?”   黑瞎子还是那副笑的痞气的神情。他永远是那个样子,看着对任何事都不上心,实际上做起事来比任何人都有算计。他此次来,目的是什么还真是叫我摸不透。我也是真的没心力去想了,只好问问他。   黑瞎子也没瞒我,推了推身边的苏万:“让你师弟拜你的山头。”   我笑了。这人不老实。自己想过来帮忙不直说,还推着徒弟来。苏万拜的是我的山头还是黎簇的山头,他心里比我有数。只是苏万过来下斗,他能就眼瞧着么?   我又看了看苏万:“你自己愿意?”君子不强人所难,保险起见,本人的意思还是要问一问。毕竟他跟黎簇不一样。黎簇是学渣一个,烂泥扶不上墙,高中毕业就在BlueFly中国闻名院校挂名学了个挖掘机,上课不上课都自己说了算。苏万可是正经八百考上的名牌大学,出来下斗真不是被黑瞎子灌输了什么不可救药的思想么。   苏万跟黑瞎子时间长,毕竟不像黎簇在我跟前毫无拘束。他在我面前总是有点距离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貌似觉得这个动作特别像黑瞎子。他说:“愿意。我就当做学校布置的社会实践考察。”   我一愣:“你大学学什么的。”   他咧嘴一笑,文质彬彬的脸上出现了点黑瞎子气质:“学考古。”   黎簇在旁边一口口水喷出来:“停!停!你什么时候改专业的,我记得我们一起报志愿的时候你选的可是古生物学!”   苏万不好意思的摸摸头:“才改的。师傅说我学那个挣不到出路。”   是挣不到出路。天天下斗哪看的见什么古生物,真有古生物也顾不上研究只能赶紧跑路。如此说来考古还真是正经专业。   我叹气向黑瞎子道:“既如此,苏万跟着黎簇下斗。你带队就是了。”   把黎簇交给黑瞎子□□,我放心。   黑瞎子笑着看我,淡然应了。   诸事完毕,就只差一个人没有安排活计。但我希望,这个人能主动来问我。   但是他没有。   闷油瓶的眼睛乌黑发亮,目光却是幽如深井的望着我。和平时实在没什么异样。好像他今天看见的,跟往常看见的我没什么不同。好像变身吴小佛爷的我,和在他面前涎着脸装蛇精病的我没什么两样。   我望着他,不说话。他望着我,也不说话。我俩对望良久,若是没人在我俩身边我猜能一直望到明天早晨。   胖子终于看出了不对。一边轻轻用胳膊肘杵着小哥,一边求和似的对我说:“哎呦天真,快看看有什么咱小哥能干的,快,咱小哥急于需要一个立足点展示他强大的男性魅力。”   他这个冷笑话是缓和气氛的。无奈我们两个的气势谁也没因此缓和。闷油瓶是流水的喧哗铁打的沉默,我更是打定了主意,今天他不开口我绝不主动搭话。   若是以前,我肯定早憋不住向他低头了。跟在身后一句一句的逗他,逗的他无可奈何向我说一些毫无震慑力的威胁,比如黄金二指炒鸡蛋什么的。但是今天我是真想看看。看他会不会主动问我有什么能帮忙的。看他是不是有他自己表现出来的那样百年孤独,那样清心寡欲。会不会在我做了这么多之后,为了我,为了他自己,主动走到这个世界上来安心立命。   我想我错了。隔了好几分钟,他什么都没有说。   我突然有种特别特别难以形容的无力感。   黎簇苏万王盟在身边不知所以,不知道这二位老板今儿怎么了竟在场面上闹起来。黑瞎子脸上挂着微笑,怎么都像是等着看热闹。只有胖子急的冒汗,见我这边明显是弱势了,只有一直推着小哥说:“喂,喂,小哥,不是说好哥儿几个一起打天下的么?”   闷油瓶似乎终于松了口儿。眼睛一直盯着我,只问了两个字:“我呢?”   我笑了。等的就是他这两个字。   即使我知道他不开口问,是因为他自觉他在这行当里没什么好做的。即使我知道他觉得他自己除了下斗没什么好拿出手帮我的。从昨天到现在,即使他不生气,即使他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有揣度,我叫他来干嘛,他来了能干嘛。当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哑巴张在新月饭店里立成一个金字招牌么。   我几乎有些目闪莹光的看他。要知道我等他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等的有多久。在逼他说这两个字之前,我需要走过自己心里的重重关卡。我不比他轻松。我甚至比他更难。   我慢慢含着笑,把桌上那几本线装的、九门中四门的盗墓手稿向他推过去:“从明天起,就麻烦小哥翻着这些笔记,给兄弟们趟好水踩好路,挑着油斗给兄弟们下。如果觉得话多麻烦,就把筛选过的油斗列出来,把路线画出来让伙计自己去揣摩。”   用胖子的话说,小哥是个活化石。这个活儿,对他而言再适合不过了。我又给他铺好台阶,愿意说你就给讲讲,不愿意说你就给写写画画。这总不难吧?   但是。   王胖子眼睛直了。   黎簇苏万王盟傻了。   只有黑瞎子还是一副笑脸看热闹。   慢慢的,小哥似乎僵着脸,站了起来,接过那一落子线装笔记,淡淡说一句:“知道了。”就头也不回开门走了出去。   胖子满脸擦了一把汗走过来一胳膊搭在我肩膀上:“哎呀妈呀,就小哥刚才那个气势好像要捏粽子呀。窝巢天真,天底下敢开口让小哥做文职工作的,恐怕就只有你一个。”      ☆、第 16 章   十六   真累。   真的特累。   咱就不说我从进了墨脱入了沙海,不说我从准备上长白山到最终下长白山,就是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晚上,我到底睡了多少吃了多少。好像就今天下午喝了一肚子茶水算是管够儿的。   开完会所有事安排停当,都已经七八点了。我回到在饭店下榻的房间,脱了外衣去水池洗了把脸。脸没洗完,我就着一脸水流,双手杵在水池上直不起腰来,觉得自己有种油尽灯枯的大限已至。   在沙海时我都没有这种感觉。那时总觉得自己是打不死的小强,一万伏闪电从头上劈过去我都觉得自己不会死在这里。因为我知道我还有事没做,我还有心愿没完。   现在小哥出来了。我强挺着要让自己把这些收尾的事务了了,要把小哥带到这红尘中扎根。可是到今天,我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也不是一个什么小佛爷,只是个肉体凡胎的凡人罢了。   使着劲儿抬头看镜子中自己的脸,明明三十八的老男人了,却因为吃了麒麟竭顶着不到三十岁的面容,眼中又因为吸入费洛蒙显着历尽世事的沧桑。这个人,真的是我么?真的是一心一意只等着小哥回来的天真无邪么。我真的是要让自己成为镜中的那个人,还是想做一个说好了去江南雨村养老的人呢。   只是我怎么都觉得自己走不了了。就这样深陷在九门中兴盗门兴盛的土地上。生在这里死在这里。为兄弟的期望秀秀的嘱托小花儿的信任闷油瓶的一切,还有各个伙计的一声吴小佛爷,我终久要埋葬在这里了。   闭上眼睛。闷油瓶就在我隔壁,可是我怎么觉得我离他越来越远。   栋子敲着门进来了,看见我洗脸,规矩站在厅里地毯上垂首道:“爷,外边摆了晚饭。伙计叫饭店厨师做了一桌,给各位爷接风洗尘。人都到了,就只等着爷了。”   我用宽大的毛巾捂着脸上的水渍,避开他走过去:“算了。我有些困要先睡。你叫伙计陪着他们一块儿吃。”   我从来没在这个时间睡过觉。即使栋子只跟了我不出一月也知道是有异样,他凑过来看我的脸色。我索性也不躲了,扔了毛巾,直接躺在床上就一动也不动了。   朦胧中我觉得身边是有人的。   就好像做梦魇住了一样。明明听的见感觉的到,可是就是动不得醒不过来。我能感觉到有一副软若无骨的手拿着温润的毛巾在我头上细细擦拭,那个人的气息若有若无,好像从千年岁月中走出来一个平静沧桑的旅人。   身边还有人来来往往的脚步声,我听不真。只觉得有人端了水盆,身边这个人把毛巾重新浸过,拧了拧。然后又重新在我的额上,脸上,颈上,还有手背,细细游走了一遍。这人的动作很轻柔,很熨帖。总觉得是这样熟悉,但是又从来没有感受过一样。是我妈么,不是。可是除了我妈又有谁会这样细致温柔的帮我擦拭,让我的心安稳的好像在摇篮中悠荡。   胖子在身边,轻轻嘀咕着道:“那啥,小哥。要不你先去吃个饭,我换你。”   身边那个人淡淡的说:“不必。”   黑瞎子好像也在,戏谑的语气终于有所收敛,倒显得有些浮躁,他说:“他这肺早不能抽烟了。还有身体各个器官的机能也有待检验,哑巴张你就这样干看着,也不说说他么。”   身边的那个人手上擦拭的动作顿了一顿,片刻又恢复了顺畅,只淡淡的应了声:“我知道。”   停了一会儿,他自己也觉得想要添些解释似的,淡淡又加了句:“他这是心魔。”   心魔。心魔。一个说我这是心魔,两个也说这是心魔。心病尚需心药医,心魔岂不是没的医了?   黑瞎子的气息僵持了一会儿。然后胖子轻声叹着气招呼其他人:“都散了,都散了吧。黎簇苏万王盟,快,都回去歇着。栋子,梁子,干自己的事儿去。那个啥,小哥我就睡隔壁,你有事就叫我啊。”   小哥淡淡的应了。身边似乎没有人了。   可我总想竖着耳朵听听那个人的气息。他是在做什么。是叹着气,还是盯着我。   我特想坐起来特拽的跟他说一句:回去睡吧。你不欠我什么。等了十年是我自愿的,与你无关。   可我总也睁不开眼睛。   慢慢的,那个人安静沉稳,几乎感觉不到了。我的心有点失落的时候,却被人捉住了手。那个人的手指顺着我的手臂往上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手臂上的十七道疤痕,捋到头儿又重新往下摩挲了一遍。最后把我的手慢慢抓在他的手里。再不动了。   昏暗中我只听见他开口说话,好像他知道我能听的见一样。那个磁性低沉的嗓音一如往昔般平和安静,像定心丸一样的让我安心。他说:“吴邪,别多想。睡吧。”   过了片刻,他好像带着有略微的叹息和妥协,又补充了一句:“我在。”   短短九个字。是我听过的世界上最好听的话。   疏忽一夜梦里开满了繁花,一如这十年我每次梦见他在青铜门里的那个画面。   我知道青铜门里肯定没有花,没有温馨,没有世间所谓的美好。可是我就是止不住让自己去想,渴望他活的好一点,再好一点。   清晨醒来时身边一个人也没有。豪华的房间看起来有点空旷。昨夜躺过的地方已经被汗水泡得微微凹进去一块。但是很奇妙,虽然还是有点疲乏,但是整个人却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我从床上下来,正赶上梁子推门进来,一眼见我穿的单薄坐在床边,嬉笑着问道:“爷今儿不用早朝了,朝臣们都各干各的去了。”   各干各的?这才五点。我抬眼看了一眼墙上表,好家伙,都7点了。这是生物钟坏掉的节奏呀。   今天莫名其妙心情也好的很,开口时语气轻松:“小梁子。”   梁子懵了一跳,貌似我头回跟他说笑。随即他乐了,装成大太监伺候老佛爷的样子,把手背向我面前一托:“奴才伺候老佛爷起驾。”   滚。小佛爷立地变老佛爷了。要不是确实没劲我确实很想踹他一脚,稍稍正色道:“都谁干什么去了?”   他收了太监的姿势,故作神秘笑道:“爷都想知道谁?”   我又气的想敲他脑壳:“你说呢?”   他想了想,道:“一大早胖爷就带着王盟走了,说是奔着外八行的人去走走。黑瞎子齐爷据说是正选地方下斗,带着苏万正研究呢,黎小爷也跟着。栋子您就甭问了,为着新月饭店装修的事忙着呢,我才给了他点意见,包管爷满意。”   我撇他一眼:“这么早就称上黎小爷了?不怕大风闪了牙?”   他笑的一脸佞色:“早晚都是爷,不怕早一天晚一天。”   我看着他笑:“你倒知道我的心思。”   梁子笑道:“爷最近心情好,赶着哄爷开心。”   我点点头。梁子和栋子最大的区别就是栋子过于拘谨,梁子却有些话痨。想了想又觉得不对:“怎么?我最近心情很好么?”   梁子趋于奉承道:“可不是。自从打长白山下来,爷跟换了个人似地。会说话会叹气会皱眉还会开玩笑了。这搁以前张爷没出来时,爷这张脸真跟庙里供奉的老佛爷似地,整个儿就一木头做的。”   这也就是梁子,换了栋子这句话半个字儿也不带向我说的。不过被揭穿面皮我还是得正色愠怒道:“都知道还不从实招来?”   他乐了:“看您急的。张爷一大早在饭店中庭空地上练拳脚呢。”   练拳脚?   我怔住了。不是晨跑么?怎么改练拳脚了?难不成怕在北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跑丢了?不对呀,哑巴张十年前常年下斗都没听说在斗里跑丢过,在路上就变路痴了这也忒说不过去了。再者,晨练练到早晨7点多?怎么在杭州时晨练都是五点我睡醒之前就结束了的?   等一下,还有,还有。闷油瓶练拳脚?听着也太维和了。虽说闷油瓶身手惊人,但这些年我可从没见过他施展什么拳脚功夫。他在斗里伸展腾挪好像都是神来之笔顺水推舟,既柔且刚想哪打哪,从没看见过章法可言,我还以为张家功夫就是一派武术新气象,从小教育着不走寻常路,自成一脉独门独派。合着他也会拳脚?   我坐着愣了有一会儿,想破脑袋也没想出闷油瓶大清早在这么显眼的地方晨练是何用意。他从不是招摇的人,但他做每一件事都肯定有他的目的。   梁子看见我的神色更是乐了,把大脸凑过来在我面前直晃:“爷,咱今儿个到底还上不上工了?南边儿的盘口事务好些日子您没处理了,要不您先把美人儿的事先放一放,先把朝政处理了?”      ☆、第 17 章   十七   就为了这一句美人儿,梁子被我塞了半个月的活计都没敢趔一句嘴。简单看了南边儿的帐,觉得没啥大问题,兜头把梁子赶回杭州,把南边儿所有事务都砸到他头上,叫他在新月饭店开业之前,全权代理我处理一切盘口事务。这期间除了下斗,清货,看帐,还要笼络着南边儿的老顾客客源。搁以前,这些活儿我和梁子颠三倒四够忙活好些日子的,现在我确实是在新月饭店这边分身乏术,把这些都撩梁子脑袋上,不算他亏。   梁子没敢说一个不字。摸摸脑门低声嘀咕:“伴君如伴虎啊……”   回头我带着这边得力伙计,游走在官道儿白道儿和大客户客源之间,每天吊着半张笑脸迎来送往曲意寒暄。虽说靠着原来解家霍家的面子和吴小佛爷的声名威望,十有八九都要给个绿灯,满口答应鼎力相助,不过这一圈折腾下来,我也真是蜕了一层皮。   从来没觉得这么难过。妈了个八子。爷我下斗卖命,和兄弟们出生入死都觉得没这么难。光是这个运营执照就费了好些功夫才审核通过,税务局说是查账还要半个月时间。尼玛啊,查账?这帐怎么查?成本?没有。很少一部分的东西是通过手下二手倒爷掏腾来的,还不能直接挂账面上。其余都是斗里掏来的,所谓账面成本就只有装备费用。这个你要查?怎么查?查了我还不得被关进去?捉摸半天又和栋子商量过,栋子说原来霍小仙姑的招牌就是只管拍卖,收拍卖的中间费用,所以不产生成本,只在暗地里才收卖古玩。我现在要把买卖古玩直接挂明面儿上,恐怕就只有找个什么店铺做个费用开销,好把这些黑帐都从那里洗白。费了好大的价钱,由栋子引着打通了这些官面儿的上层,送了好些个古董。又随便在全国各地挂了名号收古玩,借个面儿上功夫才算把查账这事儿过去了。   这些管道儿白道儿的人一个个衣冠禽兽仪表堂堂,说着官面儿的话办的是小人物的事。和他们周旋实在是煞费心机。我都觉得我在沙海时候扎的那些千年费洛蒙不够用了。我这是和人打交道么我,我倒觉得烛九阴长的更可爱些。   等七天之后我突然想起今天是立下约定抓鸡看成色的日子,一早晨醒来用内线电话打给栋子:“兄弟们都准备的怎么样了?”   栋子沉吟片刻,道:“要不您还是亲自到中庭空地去看一眼吧。”   我心中疑惑,也没擦脸就赶着去了,没等到下到一楼,就看见二楼议事堂门口的落地窗前围着一堆人,胖子王盟黑瞎子黎簇苏万都在。我走过去顺着他们的目光往一楼的中庭空地一看,嚯,好家伙,闷油瓶这文职什么时候改武职了?   中庭空地上一排排有规有矩的站满了人,间隔固定,身姿气派,那气吞山河真跟祖国阅兵仪式似地。闷油瓶在中间走来走去,偶尔给兄弟们示范示范动作,伙计们有模有样的跟着学。闷油瓶偶尔抬抬眼,看看兄弟们的姿势,看似随意又有的放矢的拨拨蹬蹬某个伙计的胳膊腿儿,看嘴型应该说的是:抬高。又或者:用力。   我都傻了我。好么,那人真的是闷油瓶么。身边胖子跟我解释:“啧啧。咱小哥真有一套。最开始那天还就他一个人跟那练功夫,第二天就变成三五个人了,第三天就二三十了。第四天就近百人,然后今天……”   他话没说完,黑瞎子就接了过去,匝着嘴的语气怎么听怎么不怀好意:“没想到啊。哑巴张,真男人。”   他身后的黎簇小声接了一句:“用东北话讲,纯爷们儿……”   我没跟他们计较。   我也没心情计较这些人话里的语气和内涵。我只顾眼睁睁眼巴巴近乎贪婪的看着在一排排伙计中间穿行的那个人。打死我我都不相信我看见的是闷油瓶。   可是,除了他还有谁。除了他谁还有世界上这样英俊细致的眉眼,除了他谁还有这样宁静淡泊又震撼强大的气场。他只是走在伙计中间,即使什么都不做,即使只是调整一下伙计的姿势,只是偶尔像学武之人喝一声节拍,可是他每一个声音都那样沉稳有力,每一个动作都这样震慑心神。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他,从我认识他以来,在斗里他是粽子之王,在斗外他是九级残障。即使我安静期待着,即使我尽力导引着,尽管现在的情况好像已经在朝我预期的走向上蔓延,但是我竟发现我没有任何能力抵抗招架这样的他。我甚至发现自己从没有想过他会从他的宁静淡泊中走出来,愿意成为我生活中的一个动点。每一个动作和气息都让我感觉到他会在我身边存在下去,而不是下一秒就职业失踪消失不见。   这是不是就代表着,那个闷油瓶心里的某一块地方松动了。他居然会选择在这样的地方晨练来改变他现在的立场。想一想我都想笑,想一想我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他这样的小聪明,他这样的耍心机。他这样不肯多张一句嘴却用实际行动向我证明有些事他是可以助我一臂之力的。我该高兴么,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么,他毫不掩饰他的王者气场,他毫不在乎他的百年独行习性,无论是过命兄弟还是蓝颜知己,我能相信他是为了我么。   转过身我就再也忍不住,借口回房洗脸才把这个场面遮过去。王盟一直悄悄跟在我身后,看我洗了脸用毛巾捂着红红的眼圈儿。   他说:“老板,别激动。”   我被他这一句话逗笑了。果然梁子说的对,自从从长白山下来我真好像变了一个人,精神分裂的更厉害了。   王盟看我笑了,他也笑了。   慢慢的,我平静下来,却在此时不留意被王盟一句话刺中了伤。我知道王盟从十年前阻止我去追闷油瓶,到十年后他带人狙击我去接闷油瓶,到今天为止他能跟我说着一句话有多难能可贵,可我还是被他刺的心痛了。   他说:“老板,我收回我说过的一切关于张老板的话。你说的对,有些人的约是不能放鸽子的。有些人的改变是值得等待的。”   接下来一切事情都顺风儿顺水儿顺理成章。一切都顺利的不可思议。   不到一个月的功夫,胖子带着王盟居然把外八行和潘家园儿的人都给我拿下来,还带回来一摞子纸质协议,上书“关于吴小佛爷重振新月饭店、各路同行鼎力相助抵制放货、共同迎接古玩界新价格时代”的联署签名。   窝巢。   我真没想到胖子能给我做到这种程度。古玩界这个行当,不像是白道儿商道儿的正经买卖,很多事情是抬不上明面儿的,别说协议,很多背后老板连面都不露,更何况签名儿。   可是胖子居然做到了。彼时我正坐在办公室里和栋子研究下一步的走向神情凝重小心翼翼,一抬头看见胖子盯着明显被晒黑的脸,拍着一摞白纸黑字到我跟前,我连呼气儿都给惊讶没了。王胖子其人,真的是有两把刷子,没什么文化,没什么气质,没什么满口道德学问周旋于各色人等中间,也没什么技巧跟人家阿谀腾转称兄道弟谈互惠互利。据王盟所说,王胖子每次出马见了人面儿,啥都不用周旋就直来直去给人家讲当年的故事,第一句吴小佛爷第二句新月饭店,第三句就是他们铁三角两肋插刀患难与共义结金兰。人家就整个儿的胖子说啥答应啥,连饭店重新开业之前不放货,等到开业当天把货放到饭店寄卖都答应下来。王盟说还有个财大气粗的老板就是看上了胖子的这份儿实在,走的时候拍着胖子的肩膀说:今后你们铁三角有啥事儿都来知会我一声儿,别的不说,就冲你们这份义气,这朋友,交的值了。   我都听蒙了,这就是所谓的人格魅力么?我吴小佛爷怎么出入官场白道儿每走一步都这么艰难,我比王胖子为人差很多么?   再说小哥这边儿。从那天看见他在饭店中庭空地带着兄弟连功夫,这抓鸡看成色的事儿就不了了之。这绝壁是我的失误。就算知道闷油瓶肯放下身段教出来的伙计肯定没啥闪失,也要走走过场恫吓一下新投靠我的北边儿伙计。这下可好了,从那天以后一众伙计都以张老板为尊,连吴小佛爷长什么样儿都快不知道了。   再加上闷油瓶这个活化石终于松了口,每天翻两页那四本盗墓手稿,有时候手稿都不看,信笔一画就招来一个盘口蛇头甩手给张地图,言简意赅就吐俩字:“下斗。”盘口伙计们就差跪拜叫张大侠了。从此以后每次下斗质量以肉眼可见,甚至以鸡眼可见的速度提升,下斗之快带出来的东西之多让人瞠目。甚至有一次梁子亲自带队下斗,连去带回的路程都算上,总共三天,就背着一大包的东西到议事堂来朝见我。我又惊着了:“怎么这么快?出什么事了么?”   梁子一边放下背包一边擦着汗笑:“老简单了。跟回躺娘家取陪嫁似地。”   栋子一向绷着的脸都听乐了。   这个比喻真好。娘家门楣显赫旺夫旺财啊。   黑瞎子那边也渐渐进入了状态。梁子常常在南边儿管事照顾不过来,北边儿的兄弟又多半和黑瞎子是旧识,黑瞎子半推半就算把这北边儿的事接了过来。不过他也是只管带队下斗,其他一切事务财务点货清帐都归了黎簇。在黑瞎子的刻意□□下,黎簇和苏万迅速成长,离着独挡一面指日可待。   这个时期的我觉得虽然累,但心里特轻松。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就是形容我的。更何况我的过命兄弟也都是一等一的绝世好汉。   万事俱备,就只差饭店开业了。      ☆、第 18 章   十八   只是这黑背老六的后人一直没有找到。栋子派出去的一批批伙计回来都是差不多的话。那人幼时原称做小六,后来人近中年就称为大六,近几岁已过天命之年,遂自嘲道:我父亲在世人称黑背老六,我不敢妄称一老字,就唤做阿六吧。伙计到这阿六的老家去过,村里人说已经十几年没回过老家,伙计又往这些年曾传闻阿六落过脚的地方跟过去,都说是不太清楚,最后伙计跟到阿六前些天在北京落脚的饭店,答复依然是此人不知往何处去了。   如此这般,大约就是不想让我找到。不过这话说来矛盾。若是不想让我找到也就罢了,但人家既已经露了面,若是我不尽力的缘故与其失之交臂,恐怕不太妥当。重重思虑下,我不得已给我那老人精的二叔打了个电话。自三叔失踪后,二叔守着自己的那一摊买卖,循规蹈矩克尽己责,不曾扩大一步也不曾失落一步。不到万不得已,这些事我也是真不想跟家里有牵扯,只是这回我真不知道老九门中还有谁能知道老一辈留下来的血脉联系。   二叔听我说完这阿六的事,只淡淡叹息着怕是找不到的。阿六此人浪子浮萍踪迹不定,性格难以捉摸。听说因他父亲悲剧的遗传关系,既有豪气干云之象,又有死灰槁木的心念淡泊,一般人无法揣度。且近些年又听说与陈皮阿四,半截李和齐家一脉多有牵扯,是正是邪难以辨分,别去招惹的好。   我沉吟一下,淡淡说既这样就罢了,然后就听见二叔语带苛责之意:“吴邪,这回的摊子你不觉得摆太大了么?你现今纵然号称吴小佛爷,可到底做的是老九门中背负骂名的买卖。那些是官道儿白道儿上的高官贵爵,你一脚陷进去纵然八面玲珑也难保周全,摊子越大越容易登高跌重,二叔恐怕你将来收不了场。”   若是换了旁人,这些话我可听可不听。做决定之前我就把所有的事都想过了,这么大年纪,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会对我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可是这个人终究不同。他是我二叔。叔父叔父,即便高堂父母尚在,他也是看我长大护我长大的血脉亲人。我把语气放的极低,如同儿时我面对那个工于心计的二叔那样附首听从:“是,二叔。我知道,我会小心。”   二叔重重叹一口气道:“你知道什么?你尽知道装出这些乖巧的样子来哄我和你爸妈罢了。这些年你参与过那些道儿上的事,你知会过家里一声儿么?这几年我远离是非一心养老,可你这重振新月饭店闹出这么惊天动地的声响,都惊到我这里来了。道儿上纷纷传言说道是,哑巴张十年噩满麒麟现,小佛爷冲冠一发为蓝颜,你打量你二叔还蒙在鼓里么?”   我笑了,安慰他道:“二叔,别听他们胡诌。现如今这盗门里的事儿乱的跟娱乐圈儿似地。”   他显然也不想跟我这打哈哈,忧虑重重:“只为你将来若有不测,只记得你还有个二叔能随时捞你一把就罢了。没别的,还有一把老骨头肯为你去下大狱顶罪,别叫你父母白发人送了黑发人。”说完,狠狠把电话挂了。   放下电话我默默端详着桌上所有的本子。有梁子交上来这些日子下斗的账目,有胖子拍给我他走街串巷带给我的古玩界联署签名,有栋子罗列上来的北边儿所有伙计以及家小的花名儿册,还有黎簇最近有小成学会料理盘口事务的每日报告清单。二叔所言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在这个圈子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人面兽心过河拆桥的事他看的太多。谁不是把脚掂在刀尖上踩出路,谁不是把命吊在坟头上过日子。可是我知道,我身边有这么一群肝胆相照的过命兄弟,这是我吴邪坎坷半生换来的好福气。这些人把他们的命他们的寄托都交到我手里,即便我为了他们把命搭在里头,不算亏。   而且我知道我不会死。因为我身边还有个越来越有人情气息的拧着瓶盖儿的闷油瓶。   真别说,这些日子还真有件可喜之事。   某天半夜我折腾了一天钻回房里骨头直散架,门一开王盟鬼鬼祟祟的跟了进来。我并不避讳他,但是也不能让他就这么看着我在床上躺成一个太字。坐起来问他道:“什么事?”   王盟轻手轻脚走我床边,小心翼翼的问我:“老板,我问你个事儿。前些日子我遭到梁湾逼婚,你说我从么?”   梁湾。我默默回忆了一下记忆中的这个女孩儿。自汪家覆灭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留意她的消息,原来她投靠了王盟的羽翼之下。虽说以梁湾之花心和疑心并非讨喜的性格,但她追着王盟的行踪敢于去沙海探索自己想知道的一切,就这份勇气倒也可贵。想了想点头说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会。”   王盟愣了愣:“老板,为什么?”   我闭了闭眼:“不为什么。就因为你对她有责任。”   梁湾当年一脚踩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来,虽然怎么说怎么是命运的必然,可这最开始到底是因为王盟的出现才导致一切有了开端,所以最后走投无路她投靠了他。   这样一说,王盟有点沉默,我的心里也有点内疚。我不是红娘,设计这个终局之前,我算准了所有人的性格和软肋,我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但是我真没想过梁湾最终会选择王盟。如果王盟真的不愿意的话,我又何必促成他的命运呢。有时候,王盟的一个举动,都是受我一句话的导引罢了。   这么一想,我又有点想反口,毕竟这是王盟一辈子的事,我不能替他做主。   可是没等我开口,王盟就低着头叹着气,神情不堪的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红信封递给我:“老板,我儿子过几天满月宴。这是请柬。”   卧槽。   我气的抓起那信封向他头上狠狠拍过去:“儿子都满月了才来问我从不从啊!尼玛!”   王盟揉着被我拍红的额角委屈的哭诉:“我这不是怕老板你一身正气骂我先上车后补票么!”   毕竟这是王盟一辈子大喜之事,跟了我十几年,这点场面我还是要给他撑的足足的。饭店开业前些时候,眼看着没什么棘手的事,北边儿便只剩了栋子带着得力伙计留守新月饭店,其余一众人马都跟我包机杀回杭州,就在楼外楼我包场给王盟儿子做满月。   楼外楼的老板也颇送我这个人情,鼎力张罗这桩喜事。南边儿兄弟自打王盟另立山头反水之后,本是不愿意来的。但是他们小佛爷一声令下,再加上有梁子这个润滑剂,便也都来了。宴席当天整个楼外楼清场,外边停车场上是一排排南边儿伙计停过来的越野车,一楼大厅里也按结婚喜宴搭起了不高的红毯台子,很有当地名门望族的气派。   吉时一到,屋里热火朝天的挨桌坐好,梁湾抱着孩子一出来,嚯,这可开了锅了。连我也差点走了眼,梁湾从沙海时候一个火辣刺人的美女,摇身就变成了纯熟风韵的居家少妇,这个可不是谁都能坦然接受的。但她怀里的那个孩子,一眼一眉都长的像王盟,没跑儿。我这边桌上黎簇一见梁湾出来,眼神都直了,我恨铁不成钢的瞧着他那口水都直要往下淌。他身边苏万几乎也是一样的震惊表情,可惜被他师傅黑瞎子一巴掌拍上了脑后勺:“看什么看,去找杯子给师傅倒酒去。”苏万默默无语不情不愿看着黑瞎子眼前就摆着一个干净杯子,但还是默默不作声去饭店后厨找服务员去了。   台上先是梁湾讲话,然后是王盟讲话,再接着是王盟的小伙计低头跑我身边奉承的赔笑:“请小佛爷赏脸给讲几句。”我朝台上看着,王盟正一脸期待的看着我。其实不消他说,这个话我毛遂自荐也得讲。只是确实没什么好讲的,上去先给了王盟一个大大的拥抱,就一句话:“王盟这辈子不是我最好的伙计,但却是我最好的兄弟。”   底下寂静了片刻,然后响起了雷鸣的掌声。我看着王盟的眼睛都憋的热泪盈眶的。自此之后,南边儿伙计和王盟的隔阂就算两清了。吴小佛爷能当众深情的这么一个拥抱,就算在伙计面前洗清了他的案底。   接着就是伙计们没见过场面似的胡吃海嚼。这些日子连日下斗,再憋着不放货,伙计们的情绪都压着,马上就有人挑了兴头现场献歌。大家伙儿的情绪是需要发泄的。我由着他们闹腾,一边不定时的回头看看身边神色如常的闷油瓶,一边又自顾自的喝着小酒儿。今儿高兴,真高兴。正在看着他们推着胖子上台唱歌的时候,我听见闷油瓶在耳边淡淡的说道:“现在你可以放心了。”   我猛然回头看他,可我这脸上却是收不回来的笑意欣然。我微笑着问:“小哥,你说什么?”   闷油瓶还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好像他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的心思他都知道。他淡淡的扫我一眼,波澜不惊的开口好像在说“今天这斗不错”的语气:“我说,大家都有自己的立足点。你不用再到处内疚了。”   我整个人都怔住了。第一反应不是他说了什么,而是窝巢,他居然肯解释。通常我问他的时候,他不是应该都是淡淡看我一眼,然后什么也不说的么。怎么今天心情很好么,我问他什么他都肯纡尊降贵重新解释一遍。   等等。窝巢。什么叫到处内疚了?我哪就长的像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了?   好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好多话是没办法深问的。我只好狐疑的看他一眼,他也转过脸去吃菜喝酒看也不看我。我们俩就沉默着听胖子上台唱起了歌。   胖子唱的是一首老歌,2000年左右全国当红的一首屠洪刚的《精忠报国》,颇符合他的年代气息: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黄河水茫茫,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我从没听过胖子唱歌。没想到他这歌唱的颇有些豪气干云侠骨铮铮之味,每一个抑扬顿挫,每一个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他这二十年间侠气冲天的沧桑。慢慢的,台下会唱的,就渐渐跟胖子的歌声和成了一片,胖子在台上激情万丈的挥打节拍引着大家伙儿的大合唱。我坐在台下,脸上微笑心底却怎么也不是个滋味。虽说这是一曲精忠报国,可是这狼烟起,江山北望;这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这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难道不就是胖子这二十年间仗剑江湖的写照么。   只不过这一屋子的盗墓贼济济一堂合唱《精忠报国》,气氛确实是有点诡异的。   今天这人都疯了。胖子唱完有又是一堆人起哄,然后就是黎簇和苏万自告奋勇上台。九零后那精神头咱是比不了的,一曲《小苹果》连唱带蹦:我种下一颗种子,终于长出了果实,今天是个伟大日子……   台下王盟的脸都给唱绿了。今儿是我种下的种子我的娃啊,什么叫你种下一颗种子终于长出果实?跟你有毛关系啊?   更可恶的是梁子。黎簇和苏万下台,梁子下一个就串到台上点唱了一首《爱江山更爱美人》。   窝巢。我心里描绘了梁子的一千种死法,最后觉得用盘口事务累死他比较妥当。   我这边厢喝的差不多了,趁着大家都兴头上看着台上,扭头冲着闷油瓶笑,声音放的软言软语毫无气势:“要不,小哥,咱先撤退?省得一会儿他们来起哄咱们。”   说完了这话我有点后悔。起哄?起什么哄?为什么起哄?这话说的,自己那点小心思在精明如斯的闷油瓶面前不整个一欲盖弥彰么。尴尬的搓搓手拍拍大腿,不知道下面说啥。结果闷油瓶今天真的心情特好,竟然毫不介意神态轻松的给我一个字:“恩。”   下边伙计还有人趁功夫端上来歌单给我:“要不,爷,您点个凑凑热闹吧。”   我摆摆手:“不用了。不会。”   然后趁人不注意,就和闷油瓶走出了大门。越过门槛的时候还听见梁子那个大嗓门跟那嚎着: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儿我的美人哪,西边儿黄河流~~~~~   啧啧。那叫一个五音不全。爷我不忍卒听。      ☆、第 19 章   十九   出了门儿被这杭州傍晚的小夜风儿一吹,脑子有些不清醒起来。大约是方才喝酒稍微尽点兴的缘故。站在楼外楼门前我连看小哥都觉得飘忽忽的,人也跟着壮胆,涎着脸跟哄小姑娘似地,问小哥道:“那啥,我带你去个墓园,这么晚了,你怕不怕?”   闷油瓶看我的眼神有点冷,但居然很给面子的摇摇头,还额外赠送我俩字:“不怕。”   嘿嘿。看样子今天闷油瓶的心情真是好的跟开了光的菩萨似的,有求必应,有问必答。   回头看看楼外楼里正呼声震天,毕竟是伙计们热闹的好日子,就不折腾他们了。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带着闷油瓶奔着忠义园来。   忠义园设在杭州的近郊,本是一处废旧的小公园,所以离市内不算远,却很幽居僻静。园里正中的位置只安置着潘子一座坟墓,还只是一个衣冠冢。买这块地时我在道儿上才刚有点声望,那时候连吴山居楼上楼下都是租着,每个月还要挪腾水电费和房租。从那以后我手下的伙计,自梁子以下都知道一个规矩:吴小佛爷每次下斗,临行前必定要来祭一祭潘子。后来我越来越忙。斗下的越来越少,一般的斗都是梁子招呼伙计去下。临行前依旧是那个规矩,一杯水酒不敬天不敬地,洒在潘子墓前叫一声潘爷,以保斗内平安。   今天不知为什么。听胖子唱那个侠肝义胆的歌词:恨欲狂,长刀所向,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再看着台下一众昔日一起赴汤蹈火肝脑涂地的兄弟,就在王盟的好日子上,我止不住的想来这里看看潘子。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今天所有的一切,都是潘子给我的。   路上买了两瓶廉价的酒,不贵。倒是挺烈。知道潘子一生克己慎行,连喝酒都从不敢逾矩,即使收入不菲,却从来都觑着三叔抽什么烟喝什么酒,自己总是在花费上比三叔要低下一截。一则克勤克俭,另一则也避让三叔的风头。即便我如今已是吴小佛爷,从不在花销上犯愁,但却从不敢在这上面有损于潘子的一世清名。   一瓶酒撒在地上,一瓶酒我对着瓶嘴一口口的下肚。这酒真烈,烈的人龇牙咧嘴撕心掏肺。闷油瓶站在一旁的茂茂树桠下,看着我坐在潘子的墓碑前,一边抹嘴一边自说自话。   我说潘子,今天是王盟的好日子。如今连当初最不起眼的伙计都成了家后继有人,可喜可贺的事。真是十年转瞬,斗转星移,眼瞧着一个个的就都有了归所。   我说潘子,过几天新月饭店就要重新开张了,小花儿仍睡着,秀秀把饭店托付给了我。我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但是我能扛着。我知道你在地下眼看着,看当日你舍生取义救回来的小三爷究竟是不是个纯爷们儿。   我说潘子,前些时候我把小哥接出来了,胖子也从巴乃出来,如今都在我这帮衬着。我手下还有一批批的兄弟,像当年你帮衬三叔那样帮衬我。潘子你在下面歇着,看我是怎么样把这一个个场面扛起来,让伙计们都尊我一声吴小佛爷。   我说潘子,这些年你若活着,今年你差不多四十有五了。我也照着王盟的排场给你摆上一场,给你娶个媳妇儿,给你儿子做满月,在你的喜宴上吼上一嗓子《精忠报国》。胖子肯定比今天还高兴,非拉你喝到天亮,不醉不归。十年了,胖子也老了。自云彩去后,他终究是心灰意冷的。如今他在我身边虽说有了热度,但我知道有些人有些事,白天暖的了人,夜里暖不了心。该变的,也总是变了。   我说潘子,这些年我也变了很多,杀人犯法的事儿也干过,手上也沾了不少血。可是我总觉得我没变,我知道我的外表冷了,凌厉了,有杀气了,但我这心里还是像当年一样的热。我对着每一个伙计都上心,宁可我吃亏,不肯让他们亏着。潘子,你信么?你若不信,日后到了下面我把这心剖出来让你看看,见了你的面儿,还要听你再热乎乎的叫上一声小三爷……   说着说着我就乏了。脑门耷拉在两只酒瓶上不起来。时间差不多有半夜,夜风凉飕飕的,小哥过来拽我,声音里有那么一丝忧虑:“吴邪。”   我抬头冲他笑:“小哥,别担心。我这就走。”说完卯足了劲把那烈酒都装肚里,给潘子规规矩矩嗑了个头。潘子,在天有灵记挂着点我三叔。我这边一切都好,你甭惦记,日后有时间你就放眼瞧着。   被小哥拽着胳膊出了忠义园。由于地点太远时间太晚,已经打不到车。我们俩就这么走着往回溜,一路晃晃悠悠,悠悠晃晃,好像一条九曲羊肠永远走不到尽头。   我壮着胆子把胳膊从闷油瓶那扯出来,厚颜无耻去抓住他的手,痛痛快快告诉他:“小哥,别担心。今儿我是高兴。真高兴。”   闷油瓶不理我。昏暗的夜中我瞧着他的脸分不出喜怒忧色。我歪歪晃晃凑上去无赖的痞笑:“妞,来,给爷笑一个。”   他不理我。   我毫无办法,这妞属实够冷艳。只好涎着脸又笑道:“妞不笑,爷给妞笑一个。”   他面无表情,不喜不怒不嗔狂,任我无赖的拉着他的手,跟真蛇精病似的一路摇着。   摇着摇着我们就走到了西湖边儿上,后半夜的风阵阵侵袭,我累的支撑不住,索性一屁股坐到西湖边的石头地上。他也不制止,随我一起坐下。我趁着醉意笑道:“小哥,我给你唱个歌吧。”   他还是不理我。我也不指望他理我。自顾自的就在西湖边儿上夜半高歌起来,是那一曲九曲断肠的红高粱:小三爷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别回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哇,小三爷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从此后,你搭起那红绣楼呀,抛撒那红绣球呀,正打中我的头呀,与你喝一壶呀,红红的高粱酒呀,红红的高粱酒嘿~~~~~~~~~~~~   方才在楼外楼伙计让我点歌,我说我不会。我是真不会。自潘子去后,我的歌里就只剩了这么一首。   唱着唱着我就东倒西歪生生直不起脊梁。小哥用力的拉着我:“吴邪,别哭。”   我说:“我没哭。”   他又说:“吴邪,别睡。这里凉。”   我笑:“好,我不睡。”   可是就这样一头栽在地上说什么都爬不起来。   小哥凉凉的叹了口气,轻轻的把我扶着,然后转过身,小心着用力,把我拉到了他背上。   他说:“吴邪,趴好。”   我恩了一声,想抱紧他给他借把力,可是我浑身酸软的一点力也用不上,只好像章鱼似地软软挂在他的后背,脑袋耷拉在他的肩头,任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老爷们儿,背着另一个一米八几的大老爷们儿,一步一步走在杭州的夜半街上。   西湖的路灯金黄金黄的洒下来,像给黑夜里的路面包了层纱,淡淡映在他的脸上。我脑袋搭在他肩头甚至抬不起来看他的眉眼,可是我却能感到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好像泛着明亮柔软的星光。   我晕乎乎的问他,窝在他的颈窝里声音有点像睡梦的呓语,而且连这个问题都不知道从我脑子里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小哥,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帮我的。”   他说:“恩。”   我无奈了。别以为我人醉了,可是我脑子还醒着。我问的是一个开放式问题,你这一个恩字是怎么个回答。想了想我又说:“是从刚到北京我发烧那晚开始的么。”   顿了几秒,才听见他用鼻音回答了我一个字:“恩。”   我又笑了。刚想问他下一个问题,没想到他仗着我醉了欺负我,竟敢明目张胆问我俩字,道:“你呢?”   我愣愣的:“我什么?”   他不答话。   我迷糊着想了想:“你是不是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你过来帮我的,是么?”   他的声音闷闷的:“恩。”   我迷糊着脑子想了想,眼前也越来越不清晰,在他温暖的后背上一颠一颠的,晃悠的我像找到一个温暖的床铺。可是我舍不得不回答他,他很少问我问题,虽然明显是在我酒醉时的趁人不备。   我想了想:“小哥,你知道我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么?”说完了我迷糊着自己骂自己傻叉,这个问题和小哥要知道的那个问题完全没有联系,简直所问非所答啊。   可他相当配合:“恩。”   我呢喃着在他肩头细语着,说:“头三四年我尽被家里逼着相亲了。我妈以为我那几年不务正业误入歧途,耽误青春事小,变了性向事大。整天找姑娘跟我眉来眼去,盼着我有一日浪子回头。可是后来他们不管了,也管不了了。眼瞅着儿子跟没了魂儿一样,别说性向,就是找个王八回来,只要儿子能活着就好了。后来的几年,我自己也浑不在意的,在墨脱呆了一阵,又在沙海闹了一场,回来时,整个人已经麻木了。黑瞎子说我费洛蒙打多了,可是我却觉得我是整天合计你合计的太多了。最后几年,我整个生活就一个目的,接回你。可是接回你能干什么?呵呵,闷油瓶你自己说,接回你能干什么?”   脑子越来越混,最后都有点接不上话。喘了几口气的功夫,又听见他淡淡的应一声:“恩。”   我也没功夫管他这个不咸不淡的态度了,何况他今天破天荒的每问必答就已经很给我脸了。我现在满脑子只有这些年的苦,这些年的牢骚要发。   “你问我为什么想要你来帮我。这不明摆着么,我历尽生死把你从长白山接回来,总得把你看住了。我怕我一转身去个厕所的功夫,你就不见了。你以为我愿意这样么,你以为我愿意让黎簇陪着你么。可我现在已经是吴小佛爷了,为了你我失去了多少,现在我就得对兄弟们负责多少。我不能搭起一个戏台子,最后戏演完告诉伙计们都散了都散了,小佛爷从此要闲云野鹤,你们自谋生路去吧。这辈子我为了你算栽到这了。可是我不指望你能明白我,我只要求你能在这个世界上好好活着,不是失踪不是失忆,不是从哪个古墓里出来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着。你说我是你和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联系了,可我终久会死的,我也终久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我是有多希望你和这个世界上的联系多一点,哪怕有一天我死了,你不会再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连个找你的人都没了。”   闷油瓶子没说话。但我跟个软八爪鱼似的挂在他肩头,静静的听着他的呼吸又细又匀,却又明显的紧致了。   我苦笑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你过来帮我的,我也不知道了。我为了你费了多少心思我自己也不知道了。 你懂么,你懂么。老子也不求你懂,老子就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活着,哪怕不是在我身边呆着。”   他还是不说话,眼睛亮亮的。别问我为什么知道,我醉的抬不起头来,可是我就是知道。   我说:闷油瓶子,老子喜欢你啊。   这句话醉到末尾,我连说没说出话自己都不知道了。但是我听见闷油瓶淡淡却轻盈的口气说:“吴邪,别胡思乱想。”   我笑了。好像有个什么叫第一次的东西失败了。   顿了一会儿,他又说:“睡吧。”   好吧,这两个字是他对我说最多的魔咒。得了这两个字就像得到了特赦令一样。我趴在他肩头上沉沉入梦,一路不知何处通往尽头。      ☆、第 20 章   二十   清晨我从吴山居的卧室床上爬起来,影影绰绰能看到小哥在客厅里走动。我用力睁着睡眼迷糊了半晌,好像昨天半夜有什么东西失控掉了。我这个人不敢吹嘘说是千杯不醉,但一向酒德倒是不错。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总是记得的。可今儿个我摸着脑袋想了半天,昨天到底有些话是说了,还是,没说?不管说与没说,好像最后小哥就只有一句话,吴邪,别胡思乱想。   这可怎么整。起床后不是要尴尬么。但不起来也不是个办法,吴小佛爷可从来做不得个缩头乌龟。   我顶着一脑袋鸡窝发式,走到卧室门口,看见小哥正在地上简单打包着今天返回北京的衣物。见我出来,正眼没看我一下,眉毛也没挑一下,只是脸侧向厨房的方向说:“出来吃饭。”这气息寻常的,好像昨天夜里我俩只是在各自屋里睡了一觉,压根毛也没发生过。   我乐了。人小哥都这么平淡,我又有啥可惴惴不安的。不就是第一次啥啥啥失败了么。反正我已经专业处男三十八年,不在乎再多这么十年八年的。   吃了饭收拾好行李,电话招呼着,叫着一众兄弟从宿醉中爬起,浩浩荡荡又从杭州返京。安顿了些时日,眼瞧着第二天就是新月饭店重新开业的吉时,头一天晚上我就在饭店大厅里,上上下下的伙计都聚一块儿,安排了一顿先遣宴。   先遣宴,一则预祝成功,二则感谢大家的扶持,三则明天风雨同舟,死生都是兄弟们一块扛着。   那边底下伙计都开始进餐,我这边又拿出了四页纸,闷油瓶,王胖子,黎簇,苏万,一人一张。大家吃的都鸦雀无声,我清清喉咙张开嘴,交代了一下新月饭店股份的分配情况。我,闷油瓶,王胖子,每人占股30%。其余还剩10%,给了黎簇和苏万一人一半。但接受这个股份还有一个前决条件,协议上已经注明,哪天解家霍家的当家如要收回,或是用钱的时候,谁都不许搪塞,事事要以新月饭店原主的利益优先,否则股份自动收回,协议宣告无效。   新月饭店按如今来说,虽然前几年霍当家有意退隐,运转不精,但这个身价在那一摆,恐怕市值也在几个亿之上。现在这股份一分,不论多少,就是黎簇和苏万每人拿的那5%,也足够一个平民一夜暴富的程度。这边小哥和胖子看着协议还都没说话,黎簇先讶然惊呼出声:“吴老板,这,这都给我的?这……这……你这是给我沙海时折腾的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医药费和赔偿费么?”   我蔑视了他一眼。这种时候能说出这种没心肝的话,真不知道我当年是怎么看上的他。   罢了罢了。倒是梁子说的对,早晚都是被称为爷的地位,不怕早一天晚一天。   苏万相对来讲就文质彬彬的多,看着那纸质协议,默然片刻才轻轻启齿道:“这,确定不是给我师傅的么?”   我明显看到黑瞎子唇边有一抹不易察觉的轻笑。我只好淡淡向苏万解释道:“现在是你拜山头,不是你师傅拜山头。”   苏万又想张嘴说什么。我摆制止道,算了算了,谁都别多说。这事就这么定了,黑字白字签上名,便生是新月饭店的人,死是新月饭店的死人了。   到底小哥和胖子是看过场面的,二话不说刷刷把字签了手印按了,生死契就算缔结。黎簇和苏万见了,见样学样签好字,咬破手指按了个指纹。   以血缔结的盟约,总是更能渗透人心一些。   一夜无话,第二天便是新月饭店开张之日。相较于我从长白山下来第二天便接了新月饭店,今天已经是整整三个月过去。是日风和日丽,却是深秋枝头萧索万物临冬,大有肃杀之气扑面袭来。   开业当天一大早,梁子带来的大批南边儿伙计明着西装革履暗着全副武装,在饭店里外四圈围了个十面埋伏。气氛上当真有点儿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思了。   到底说起来,盗墓这个行当,说黑不是黑,说白不是白。数十年前,新月饭店开张时,幕后老板是个有背景的大人物,及至霍仙姑暗中接手,这个人物尚在。后来霍小仙姑摇身上了台面,挂的也不过是拍卖鉴宝的招牌。如今我要把这买卖古玩直接明面上挂出去,已经轰动了整个古玩界。就算吴小佛爷在道儿上颇有盛名,青年才俊名门之后,但到底总要归属于左道旁门一类。这几年又起势太快,简直要在道儿上横着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有多大的成绩,就有多少对头想要干掉你。开业当天,北边儿南边儿伙计压了两个月的货,加上胖子走街串巷各方人物手里掏腾出来的宝贝,都堆在饭店库房待价而沽。总要提防着有人滋事寻仇,搞垮了吴小佛爷,就好自己扬名立万。若果对方得了手,这边白道儿报不得警,黑道雇不得黑,说不得只好把脑袋别裤腰带上,抄起家伙往前上。三个月前我着梁子放风出去的时候,早有各界人物提心吊胆,眼睁睁为吴小佛爷风声鹤唳了一把。好在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伙计们都知道到了小佛爷破釜沉舟功败垂成的时刻,没有一个临阵脱逃,纷纷安顿了家小,一杯酒洒在地上,赤胆忠心要与我生死共担。   如三叔所说,摊子摆的太大,当真命悬一线。连秀秀都得了信儿,往我私人手机里发了一短简讯,只六个字:吴邪,万望小心。得,就冲这六个字,我貌似又看见了十九岁的秀秀带着我们躲避追杀翻墙越巷的精灵与古怪。为了她和小花儿,这摊子摆的,值。   临近吉时,各方人物都已在新月饭店门外。古玩界无论买方卖方,但凡数的着名号的,纷纷应邀而来,没有名号的,也被着惊天的气势震着,赶来围场儿瞧热闹。一大早梁子这个话痨的就凑着来回我说,北京早交通报了靠新月饭店这个方向已被车流堵了个水泄不通。等到了开业时分,平日达廷显贵的饭店门前已经乌压压一片人头,良莠不齐鱼龙混杂,早不知谁是谁混在里面。   剪彩时我把剪子给了小哥,小哥没有推辞。随着礼炮声响,和平鸽漫天而飞,我能看到小哥平静的眼里看着人生百态,不过是一地蝼蚁一纸叹息而已。可他到底没有驳我的面子,因为我们心里都知道,这些人趋之若鹜拥挤在剪彩台前,就如同那天回京伙计排开阵势欢迎我一样,有多少是捧着吴小佛爷的场子,又有多少是想看看十年前江湖闻名的哑巴张的麒麟样子。   不过小哥今天真是帅。我特意着人赶制的昂贵西装,我们铁三角一人一套。穿在他身上跟白马镶了玉鞍一样夺人眼光。   我知道小哥不愿意。他不愿意在所谓江湖上浪费他就算本来也难以消磨的时光。可是他到底还是来了,因我着的心愿责任,随我一起踏浪而来。   拨开乌云见朗月,这一天,终是到了。   剪彩完毕鱼贯进入饭店。饭店装潢光彩夺目焕然一新。虽然大体格局没变,但是今儿的主场安排设置在了一楼大厅,数不着的没名号的人都站在二楼古色围栏里看热闹。我们三个在古典奢华的饭店大厅中穿过,眼看着大厅靠里一侧的巨幅横墙上铺满墨蓝色的昂贵壁纸,如同静夜里幽暗深远的星空,两行金字跃然浮出墙面,带着霸气磅礴之势,凝聚成一座永恒丰碑的浮雕。   那两行金字是半首诗,写道是: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这本是梁子的意思。他确实曾告诉我他给了栋子一点意见,说道包爷满意。我没想过是这首。也没想过梁子这个肚子里没半点墨水的人,竟能煞费苦心找人弄了这么斐然走心的两句。这本是黄庭坚在《寄黄几复》里写的半首诗。如今断章取义在这里,竟让我觉得量身定做一样的合心,而且,刺心。   江湖夜雨十年灯,江湖夜雨十年灯。这十年的江湖险恶夜路难行,真的是这区区二十八个字可以说得清道得明的么。   在这两行金字浮雕的正下方,正面摆了一列长桌,三把主位椅子。首位在正中,次之居左,再次居右。我们三个论座位还谦让了一回。胖子说:“小吴先请。毕竟是吴家支撑的买卖。”   我面不改色:“按年龄排序。”   胖子:“窝巢……”   于是闷油瓶毫无异议。小哥居中,胖子居左,我最右,然后以此是分宾主落座。   紧接着,新月饭店开业当天最大的一场、也是有史以来古玩界最轰动最声势浩大的一场鉴宝会,郑重拉开序幕。   这个动静是我想的。这次正式收到鉴宝邀请函前来与会的有二十家,加上我们自己,共有二十一家。这些都是业内响当当的收藏人士和鉴宝人士。有老总,有教授,有倒斗的,有收藏的,有拍卖的,有二手倒爷,有亿万富豪,也有家传贫民,当然也有死对头,比如坐在我们正对面的十数年老相识——琉璃孙。每家都是一方长桌一方把手椅,主要鉴宝人员坐在前面,身后是两方陪同人员的座椅。桌子上一台金丝楠木雕刻托底上盖防弹玻璃罩子的古韵展览盒,先是用红色丝绸遮着。司仪一声鉴宝会开始,每桌后面的礼仪小姐把丝绸掀去,展览盒里才露出每人带来的压箱底的收藏宝贝。然后由自己那桌的礼仪小姐托着,挨个儿桌的走一圈,每桌停留一会儿。停留的那桌与会人员,便将自己看到的宝贝名称,年代,市值写在纸上,交给礼仪小姐。只许看,不许摸,这个难度即便对多年称霸古玩界的人士,也是难上加难。   如此循环一遍,二十一台宝贝展示完毕,书写完毕,然后依次由每家的主要与会人员介绍展示,也可以说是炫耀自己的藏品。每介绍一个,礼仪小姐看着单子,如有错了的,该桌与会人士前面就会立起一个黄色叉牌。已经立起三个的,便再挂起一个红色大叉牌,宣告出局。最终能在这场鉴宝会中群雄角逐一决胜负的,便都是如今古玩界数一数二的凤毛麟角了。而我能想出这个赢了分文不取、输了一败涂地的鉴宝会,不过都是为了我身边这个百年倚岸临风,“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的闷油瓶罢了。      ☆、第 21 章   二十一   每家的展品挨桌儿的要停留三分钟。二十一家的全走过,少说也要一个小时。这个期间,偌大的场内真正是万籁俱寂,不闻碗著之声,气氛跟古代当庭殿试一样肃杀。论规矩,主要与会人员自己鉴宝,身后陪同人员是不能参与的。我又是主办方,更不能自己坏了规矩,只好和胖子对望一眼,满肚儿里闲着喝茶。喝茶是喝茶,却轻飘飘的连盖碗之声也不能发出,以免影响了闷油瓶的凝思。   说实话,对于他能在这个比试中胜到什么程度,我自己心里也是捏了一把汗的。不是我不相信他的能力,而是我压根儿也没见过他正经八百的鉴宝,只是当年他选购龙脊背和多年前在古墓里对他的印象而已。把这个鉴宝会流程定下来之后,我都忘了关键人物要点头的问题,只是忙了几日回来,栋子跟我说他跟张爷回过了。我说回过的反应呢,栋子说张爷没回话。我默默了。没说话,大概就算是的意思吧?总而言之直到今天我也没听小哥对这个鉴宝会的成败说过行还是不行。   但我看着他那个定神看着宝贝的认真样,心里说大概也许或者八成没准儿还是有一两分靠谱的。否则他的眉目间怎么那么安静,整个儿跟开了棺椁胖子在那大呼小叫他在一边云淡风轻的模样。小哥写的是毛笔字。尼玛啊,我真怀疑身后的礼仪小姐能看懂么。好在他给面子,不是写的竖体的,总算是横着按现代人规矩来的。字体清逸但却遒劲,颇有闷油瓶本人外表的那个玉树临风的风姿。   坐着这个功夫我眼闲着,有一搭没一搭的瞅着场中。来的人八成以上我是见过的,毕竟这个开业的场子是我带着栋子一点点折腾下来的,旁的人谁都指望不上。但到底有人是没见过的,比如琉璃孙带来的那俩。其中一个因为离着远,我远远的看着像是那个黑背老六的后人,阿六。怪不得这些日子遍寻不着,原来是被琉璃孙归拢去了。另一个我属实没见过。但我这好到旷古绝今惨绝人寰的好记性,让我适时想起了栋子带给我的霍家账本,其中有些朦朦胧胧雾里看花的草蛇灰线就在此时爬了出来。   我招手叫过栋子道:“你看琉璃孙身后,跟阿六坐在一起的那个人,他叫什么。”   栋子想了想:“我记得是姓龚。一个官场上的人物,在这个圈儿里不起眼,几回宴席都有他做陪客。”   我摇摇头。能做为两位陪同之一参与到这个场合来的,身份肯定不是表面上的那么简单。告诉栋子道:“你去查查他用什么名字登记进来的,是不是单名一个偿字。”   栋子去了不大功夫来回我道:“爷神算。果真是单名一个偿字。赔偿的偿。”   我点点头,不动声色。什么神算,不过就是龚偿,弓长,一个张字么。隐姓埋名取一个赔偿的偿字做遮挡,想必是来算张大佛爷被逐出族门的历史遗帐罢了。   稍后一会儿所有展品鉴定完毕,所有主家都开始喝水。渴了一个小时,总算听见了各人手里的碗盖之声。又稍后了一会儿,我站起来介绍我们场子的收藏。不是我要首当其冲,只是我是主办,按规矩要第一个,也不是我要炫耀卖弄,实在是我这新月饭店开业丢不得面子。三件宝贝都是有来路的,一件是霍家的账本上留着,从霍仙姑时代就流传下来的,一件是我吴家库房中所有,一直压箱底价钱都给不上,所以一直没卖出去。第三件就是小哥那把黑金古刀。这黑金古刀自到了我手就一直压在吴山居卧室的床箱里,上次我回杭州替王盟做满月宴,第二天早晨临出发前将这把刀拿了出来。小哥一直也知道是这把,只是眼神扫了扫,什么都没说。自他回来以后都没提过这事,我有一度以为他想不起来了。可是看了那个压抑又有点升腾的眼神,我才知道这个男人也是有欲望的。   这把刀的来历诡谲,说法不一。有传是元代早期,一个元朝将领用这把刀西征,在攻到欧洲边界一个城市时,遇到顽强抵抗。经过三天三夜的强攻后终将城攻下,那将领就下令将全城的儿童全部集中起来,在他们父母的眼前用这把刀强他们的头一个一个砍下以示警告,据说有十几位母亲当时就哭死了,后来自杀的人数达到1400多人,这把刀带给他们带来了痛苦,他们就以生命的形式来给那把刀下了诅咒。不久后那支攻城的军队在一次战役中全军覆没,无一幸免。所以这把刀就成了全世界最诡异的10把刀之一。不过就算说法不一,现场能对这种龙脊背识货的人也不多。我把我们这边三件宝贝说完,场中的黄色叉牌就立起来一片,紧接着就是一阵轻轻的抽气之声。   再接着,就轮着到了挨桌开始讲解的步骤,只是我一说完,各人眉宇间炫耀的神色就敛了几分。   时候不长,到了最后一位与会方——琉璃孙站起来的时候,场中没有挂起红牌出局的,仅剩□□家而已。   琉璃孙开始讲。琉璃孙此人十年前我就见过,很是金钱铜臭满身的一人。虽然十年间有所收敛,凡我出没的地方总是绕着走,但今天我看他带着这两个人,带着这两个宝贝,带着他脸上让人厌恶的神色,就知道他是趁着我这开张之际来找茬的,以报当年不睦之仇。能赢了最好,他大可压压我的风头,赢不了恐怕就要上,大不了鱼死网破,看架势是不会让我消停的了。   我招手叫过梁子附耳道:“出去告交代一声,让兄弟们备着家伙,要起风。”   梁子答应着去了。这边琉璃孙很是炫耀了一大段自己的藏品如何如何。他说完这一大段,场上的牌子就立起一片,其余没有出局的,加上我们和琉璃孙,不足五家之数。他说完,得意洋洋的准备落座,就听整个一上午没有出过声的闷油瓶突然轻声说:“慢着。”声音不大,但是丹田之气充足,震的在场之人都凝色看他。   小哥指着琉璃孙最引以自豪的藏品,淡淡的说:“你那个是赝品。”   刚才还自得溢满的琉璃孙差点没蹦起来,终究还是忍住了。站在桌前气势汹汹的指着藏品说:“这可是武则天一代女皇时候,当日镜室中设的海兽葡萄宝镜,就连《红楼梦》中也有写过,秦可卿卧室中设着武则天的宝镜,你有什么证据说我这是赝品?!”   琉璃孙的声音尖锐拔高,显然动了真怒,场中所有人都看着我们这边。说实话,连我都看不出那个镜子是赝品,眼看着连胖子手里都捏了把汗。这边小哥在琉璃孙的威吓中气息毫无异动,声音依然如淡水明音,淡淡朗声道:“你这个确实是《红楼梦》中,秦可卿卧室中所设着武则天的宝镜。”   他这句话说完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我眼看着场中诸人加琉璃孙的脸色急转之下,气氛剑拔弩张。只听小哥又接着平静的说道:“不过你这个镜子是清代仿照武则天宝镜而仿制的赝品。明清以前铜镜是以黄中闪白的黄铜质为主。而清代镜多为黄中闪黄的黄铜质,相对来讲含锌量、含锡量和含铅量要高出一截。不信你可以测试。”   小哥所说言之凿凿,话语掷地有声,由不得人不信,场中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随着琉璃孙去了,看他要如何转圜余地。琉璃孙登时就恼羞成怒,怒叫起来:“这不可能!”说毕还回头恶狠狠瞪视了阿六一眼。我心中暗笑,这真是不打自招,原来这宝贝并非是琉璃孙本人所有,不过是抢了九门之中的东西来充数炫耀罢了。瞧他刚才那自豪的神色,跟东西是他自己的一样。   想了想,我拍了拍手,清清嗓子。总算到了该我说话的时候了:“各位不要着急,不要疑心。我们现场鉴定一下罢了。”招招手叫人拿过一柄手持式合金分析仪来。随着科学的不断发展和革新,鉴定古代艺术品的年份,获取定量数据已经成为考古学界最受信赖的研究手段之一。所以这化学元素数据分析仪器已经成为每个拍卖鉴宝公司的必备用品。新月饭店有专门的化学仪器分析师,戴着白手套出来,拿了这分析仪,看着琉璃孙的颜色,把那铜镜拿到手里,现场做了个数据分析。不大功夫数据出来,测定这铜镜的年代确实是清代所出,不是唐代的东西。这可是现场所有人都眼看着的,琉璃孙抵赖不得。   一瞬间,众皆哗然。放眼全场,一个黄牌子没立的,便只有我们这一桌。若说我们是主办方有作弊之嫌,人心不服也说的过去。但是现今小哥一语戳破琉璃孙藏品的来源,举座震惊,心悦诚服,纷纷站起身来向小哥致贺,当真是现如今当之无愧的绝世鉴宝一哥。   我瞧着琉璃孙大有愤愤之色,狠狠看着身后阿六的脸。便趁着众人向小哥致贺的功夫,向栋子道:“琉璃孙今日事败,恐怕对阿六不利。到底是九门的旧人,一会你瞅着空子,着人妥当送阿六出去。顺便告诉他,小佛爷广纳贤士,他若不嫌弃,可来我这做个臂膀。”   栋子答应着,转身安排去了。   ☆、第 22 章   二十二   这边鉴宝会隆重华彩的宣告结束,那边礼仪人员就紧跟着撤掉鉴宝桌和把手椅,陆续向大厅推出几十张古韵古香的展览桌,桌上陈列着一排又一排名贵古玩。这两个月压在库房中的货几乎倾囊而出,另外还有一小半是这几个月胖子在外八行和潘家园淘腾回来的寄卖藏品。此时大厅中已全无了方才的肃杀之气,满是一室喜气洋洋的古玩界大联欢的盛世欢腾。角落酒水区里安排了各色名酒,各界人士穿梭来往在展览桌间,俨然已经成了一个藏品交易酒会。   方才在二楼观摩鉴宝会的宾客,已经下到一楼大厅里来,胖子穿梭在其间招呼外八行和潘家园邀请来的朋友,穿着一身西装,与各界人物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简直晃花了我的眼。再一回头,闷油瓶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头攒动围到中间,要不是他个子还算高挑,我简直要看不出他在哪里,只听见里边传出来前赴后继如火如荼的推崇求教:“张爷,求您给看看这个东西的出处和市值。”“张爷,求您给看看我这东西还有升值的空间么?”“张爷,张爷,张爷……”   好家伙,现放着吴小佛爷在这里冷冷清清的坐着,那边热火朝天围着一个惜字如金的闷油瓶,这是个什么道理。   这几个月,我外出交结古玩界主流人士,胖子带着王盟在外围帮我打江山,我们两方拉动了一整个古玩市场足足憋了两个月不放货,这期间古玩的交易价格水涨船高,直涨了两三倍有余。如今在这个有史以来古玩界档次规模当属第一的交易酒会上,各家压箱底的藏品都亮了出来。虽然也有标明盯死了不卖只限观赏的,但是其他明码标价的藏品,即使价格令人陡一看瞠目结舌,可成交的速度一样令人叹为观止。新月饭店素有一个中央播音系统,平时用来放些古韵音乐,只有大型拍卖会才会启用。如今播音器里不断传来什么什么藏品被多少多少价格成交的消息放送,我眼看着大厅里所有人的精神头跟打了鸡血一样抖擞。   我还是坐在刚才我在鉴宝会时坐的那个主位上。这时节,尽管一直说是冲我的面子才来的各界朋友,也没根本没空来搭讪我,不是流连在展览桌前,就是挤在闷油瓶那。我索性也不挪窝儿了,就在那喝茶,左右今天我也只是一个绿叶配红花的陪衬,就在这里当个镇宅花瓶儿也算不错。   当然,如果没人想要打我这个镇宅花瓶的主意就更理想了。不大一会儿,梁子在我身边附耳低声回道:“爷,外边琉璃孙带人把饭店包住了。只怕是马上要起事。”   我不动声色又喝了几口茶,今儿这茶,对味,管饱。喝完了尽量放低嗓子说:“告诉兄弟们稍安勿躁。琉璃孙还没这个胆子。”然后又慢悠悠满脸堆起礼节性微笑,看着来往的宾客如云,好像我这边仍然晴空依旧,只要小佛爷在这安坐一日,就一日的风调雨顺盛世太平。果然镇宅花瓶确有安神养心之功效。   不是我妄自托大,实在是琉璃孙真没这个胆儿。就算他恼羞成怒想要放倒我一雪前耻,可是毕竟酒会还没结束,他即使再眼红看着这边交易盛况,再恨的牙根儿痒痒看我这钱包越装越鼓,他也不敢在这个时候下手。触怒吴小佛爷毕竟还是江湖事,白道儿黑道儿两不相犯,可是这一大厅的人多有高官显贵,他有几条命也开罪不起。   梁子顿了顿又附耳轻声道:“爷,吴家二爷带人在最外边儿看着后路。您看……”   这次我可禁不住皱了皱眉:“他来干什么?”想了想,是了,二叔定是怕我浪大翻船,亲自带了人,为我看顾后路,一旦起事,压不住双方对垒,总还可以为我杀一条血路。我真是苦笑不得。我在今天以前,从来也没说过自家二叔那个老狐狸半个不字,毕竟尊老敬老是人之大伦。可是在他心里,我永远是那个需要他和三叔随时铺好后路的毛小子。这次他老人家也实在真太胡闹了。这是多大的场面?里面古玩界数的着的大佬都在这里,外面琉璃孙就算在我眼里再不成气候,可是十年过去,如今人家到底也是威震一方的人物,就拿刚才他自己独断鉴宝会中二十家的藏品来说,最后也没有红牌出局,足见此人十年间成长之速。这样的人敢来带人围剿吴小佛爷的开业大吉,就二叔那几个人那几把刷子,够干什么用的?   我还真有点坐不住了。涉及到自家血脉,人总是会有些急躁。有意着梁子去给二叔放话,让他回去,可是我心里知道,二叔既然今天铁了心要来,就不会被我这边三言两语劝回去。明知道他那点实力如今已经在我眼里不在话下,可还是要破釜沉舟为我闯一回。不为别的,不为我是吴家第三代独苗,不为我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侄子,也为着我奶奶临终前的那句话:“老狗是必要亲自护着吴邪的归路的。”   可我这边,一旦酒会结束,各方人物散去,必定是人前风光无限,人后血光一片。刀枪不长眼,即便琉璃孙不杀进来,如今吴小佛爷在道儿上的威名也断不能让他骑到脖颈子上,说不好还要先下手为强,拿下琉璃孙再议其他。方才鉴宝会一开始我便知道今天必有异动,之所以还能在这里安稳坐着喝茶,是因为我心里对这些都有了十足的成算。可是如今二叔在外边,投鼠忌器,即使我要拿琉璃孙怎样,还怕琉璃孙反咬一口先拿了我二叔。成败如何先不说,拿我二叔这老骨头去硬碰硬,我想想都肉跳。   沉吟一下,我淡然起身:“走,咱出去看看。”   可我这边一站起来,大厅里的气息立刻有了微妙的变动。纯生意场上的人都是纯粹正经白面儿上的主雇,心里没有这些,眼睛也看不到这些。但是有些在道儿上摸爬滚打惯了的,吴小佛爷这个镇宅花瓶儿往起一立,人家就知道这边有了事故。大厅里已有些微的目光不动声色暗暗望着我,那视线像风刀一样,气氛立时有了那么点杀机意味。   我只好淡淡向大厅中妥当的微笑一下,无声的告诉他们这里没事,我只是去去就回。可是这仅有一两秒的功夫,不知怎么被围在人群中的闷油瓶突然就察觉了这边儿的气息。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明明他被包在人群里,被一堆人和古玩堆在中央,我想看他的脸都看不着,可是他居然立时就能知道我这边有响动。他停下了手里的一切,凝着表情,一脸的严肃,在一群人中央稳稳站起,长身玉立,颇带震慑性的气势向我走来。走到我身边,见我正带着梁子要往外走,手轻轻往我肩头一搭,声音还还是那样波澜不惊毫无起伏:“你坐着,我去看看。”   我下意识的想皱眉。脸上却顾忌着大厅里的人都在看,我必须表现的像所有事都风平浪静那样镇定自若,只好把已经蹙起的眉峰收平,展现出一个令人安心的笑容来:“没事,我去吧,只是小问题。”   显然我这个笑容没有瞒过闷油瓶,他似乎对我的每一个表情底下的真面目都了如指掌。他按着我肩膀的手沉了沉,声音也跟着沉了几分:“吴邪,听话。”   好吧,我一向是对他这种语气是最无力的。即便我在这件事上对他出去了能有什么作为心存疑惑,即便我虽然想要他融入这个世界,但也并不曾想让他再入江湖血雨腥风,可是谁知道呢,我根本对他这样的命令无力婉拒。我的气势慢慢安静下来,低低道了声:“好。”然后用目光示意梁子。梁子看了看我,随即跟在闷油瓶后面颠颠儿的尾随着,去往琉璃孙所在的正门方向。   大厅里的气氛此时已经些微凝滞了。再怎么不长心的人,都知道两位主角气息乍变,一定出了事情。这边胖子见状,带着王盟不断的活跃在人群中间,黎簇和苏万甚至还有黑瞎子也尽力和缓氛围,但到底是与刚才不同。   我沉吟片刻,终久是放心不下。不顾周围人群重重疑虑和忌讳,走到靠正门一侧的落地窗前,眼望着闷油瓶和琉璃孙交涉的方向。身后慢慢的,无声的,涌来一大批瞬间安静的人群,屏息着,提着心,跟我一样的关注着这场不见刀光的对决。   五分钟过去。   足有五分钟过去。   两阵对决,五分钟实在算不得什么。可是在我心里,这五分钟简直过了山盟海誓那么久,足够让我对一个人的誓言和信赖全部抵消。我不止一次的想出去看看,阻拦一切有可能发生的对我二叔和闷油瓶不利的事。   但是,五分钟结束。我只看到琉璃孙带着满面挑衅对闷油瓶叫着什么,闷油瓶似乎都是四两拨千斤的只言片语给挡了回去。然后,闷油瓶只对着琉璃孙身后的那个龚偿说了一句话。只有一句话。之后双方都停滞了一会儿,琉璃孙脸上的表情很是冻结,再然后龚偿很是淡漠的向琉璃孙说了几句。似乎看起来在他们双方的结盟中,占主导位置的不是琉璃孙,而是那个龚偿。琉璃孙的表情反复阴阳突变了几个来回,回头吩咐了一句什么命令。手下围着的全副武装的伙计,便慢慢的像流水一样的撤去。最后,在琉璃孙的郁郁之色中,龚偿以一个现代人不怎么使用的礼节:向闷油瓶抱拳作别,转身在琉璃孙身后离开。   一场本应充满硝云弹雨刀光剑影的厮杀,就这样在闷油瓶淡然的三言两语中化解掉。我身后的人群慢慢响起了高低不平的嗟叹。   我此时已经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该激动还是难过。我为这一场血雨腥风轻描淡写化于无形而和其他人一样的感慨震惊,但是我也不得不喟然。闷油瓶以百年张家族长之底蕴,终久非池中之物。属于他的江湖路,我在怎么遮挡着,早晚都是要一望无际的越铺越远。   ☆、第 23 章   二十三   我身后的人群慢慢散开,复又重新恢复欢腾的盛世景象。我眼瞧着闷油瓶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似乎有点思考这什么,然后才转身挪着步子往回走。就在此时栋子凑到我身边,交给我一个老旧的油布包,压低声音回道:“因是九门中人,我不敢怠慢。奉小佛爷之命亲自护送阿六安全离开。顺便说了小佛爷挽留他的话。但阿六貌似什么都知道一样,别的不说,只轻轻一笑,交给我这个东西,显然是来之前就准备好的。嘱我一定亲自交给小佛爷。”   我点点头,意思是知道了,挥挥手叫栋子该忙啥忙啥去,这边才缓缓打开那个布包查看。布包中是四本老旧的线装笔记,古老破旧的程度一看就知道是原稿。笔记上边放了一个旧式信封,是古时候竖着写的毛笔字信封,打开看里边有一页毛笔书写的信,字体狂拽不羁,写道:   九门颓倾,吴业中兴,小佛爷木秀于林,独占鳌头。另有哑巴张王胖子左右依附,江湖归心。今将余者四门盗墓手稿奉于君侧,望君物善其用,勿使我辈蒙尘于先祖。此乃众愚兄之所望耶。   ——半截李、陈皮阿四、黑背老六、齐铁嘴,四门后人合力拜上   看完了这封信,我往这布包的底部一摸,手感突硬,摸出一面镜子来。打开一看,竟是琉璃孙今天展示自家压箱底收藏的那面武则天宝镜。只不过,这面是真品。   小哥此时已经从外面走进来。我刚好在落地窗前靠着门边,他气息很轻的走到我身边,往我手上拿着的东西和信只扫了一眼,淡然道:“他是故意把赝品交给琉璃孙的。”   我点点头。这阿六来这一趟之前,都是想好了的。本来想与我对面交涉,但中途却被琉璃孙龚偿一伙截了胡。于是将计就计,拿个赝品试我一试。若试好了,便把这九门瑰宝送到我手上,以图祖宗遗志有所传,若试了不好,小佛爷是块烂泥巴,便由得琉璃孙拉下我这墙头马,这些手稿只怕要烂在他手里。   我心里悱恻,心里越发对黑背老六一脉敬仰叹息,余者从前在我眼里很是不耻其为人的陈皮阿四一门都瞬间有了光彩起来。果然九门中人,到底还是心系九门的。点点头道:“那赝品再怎么说也是个清朝的古董,给了琉璃孙可惜糟蹋了。但若不拿着这样的赝品,只怕阿六也瞒不过琉璃孙。”   小哥没说话。我侧脸看他,微笑道:“刚才你和那张大佛爷余脉都说了什么?”   小哥正色看我。他的脸很平静。但我总觉得他不高兴。他不高兴现在的我已经今非昔比,可以瞬息洞悉一切,可以这样不留余地戳穿那龚偿的真实身份。我猜,他一定很希望我再糊涂一点,再不知世事一点,再年轻一点,再天真无邪一点。可惜如今的我,不会也不能再让他像从前那样把无知的我护在背后,什么也不让我知道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期间他微微张了张嘴,好像有话要说。   但是他终久没有说。   我微笑:“小哥,没关系,你去吧。那边还有人等着你鉴宝,今天的绝对主角可得为新月饭店撑起门面。”   他的脸色貌似有点变化,又好像没有变化。点点头,转身又回到他刚才的那个位置去了。人群又把他包住,刚刚历经过三言两语化解两阵厮杀一事,各界人物看闷油瓶的眼光都是带着崇拜和仰望的。   我定定向那个方向看了一会儿,见小哥又恢复了那个淡然绝世鉴宝大师的姿态,才招手叫梁子来,淡淡的问他,刚才小哥在外边对龚偿说了什么。   梁子顿了顿,见我的神色不似以往,知道我是动了真格的,垂首侍立不敢有一丝错处,回道:“回爷的话,张爷没说什么额外的。只有一句话,告诉龚偿道:张家族里的事,找我解决,与吴邪无关。”说罢,又站在一边不发一言,恢复成了小哥还没从长白山出来,我与他私下相处的主仆样子。   我好一会儿没说话。不是不想说,是心疼的说不出来。只想捂着胸口靠在哪喘息一会儿。想起小哥当年那种漠然陌生的脸对我说:“我的事与你无关。”这些年过去,我对这句话终是梗埂难以下咽。   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我才觉得那种胸口的钝痛缓缓过去。长出一口气,轻轻向梁子叹道:“罢了罢了。你着人留意着龚偿的动静。一有异动便来回我,不要叫小哥知道就是。”   新月饭店开业大吉礼毕,当日归帐,伙计们一个个赚的钵满盆盈。除了按规矩收上来的固定比例,其余多收的份额我都下放到各盘口自己个儿处理。两个月不放货的结果是当日藏品的成交价格比往日暴涨几倍之多,库存藏品不分新老不分贵贱,一日之间出货半数以上。伙计们乐的嘴巴都咧耳朵根子上去了,一个个得意忘形都跟自己得了儿子做满月似的,见了我连往日的战兢恭谨都丢的差不多,乐不得的陪着笑脸跟我套近乎。   外八行和潘家园在饭店寄卖的藏品也出了半数以上的货,甚至比例比这边更多。毕竟是胖子倾尽汗水跑来的收成,负责在各展柜出货的伙计,也都奉着小佛爷的意思,优先向主雇儿介绍推荐寄卖的藏品。交易的结果态势大好,冲胖子的面儿来这观摩寄卖的各方关系,都心满意足的收了帐,津津乐道竖着大拇指,跟饭店签下正式长久合作的协议。我看着胖子整个人的神采宛然多年前古墓中初相遇的精神倍增,甚至比年轻时更盛,心里止不住的跟着他一块儿发热。本来说好了这一块收成的进账,除了给负责展会出货伙计的辛苦钱,其余的都归胖子个人所有,不归到饭店总账之内。可是如今胖子还是颠颠儿的找了黎簇,把账面一股脑儿的都推掉了,只剩黎簇一个人顶着苦瓜脸,点灯熬油儿的在栋子指点下学着拢帐核算。   我知道胖子已经不像年轻时候那样看重钱财这些身外之物,他的憨笑他的神采或许都来源于他在潘家园的进出往来中,重新找到了当年名不见经传时代的踏实和本分。和着当年的朋友一块儿,本分下斗,本分出货,本本分分赚自己的那一分辛苦钱。我记得胖子曾经有一次和我叨咕过,自从和我混在一起,下的都是凶险百倍的斗,出来却总是两手空空,赔了个老底朝天。想想连我都失笑。尼玛还真是这样,咱铁三角在一块儿鬼门关闯了无数次,大洋却没捞到几块。虽说胖子自打从巴乃回来后,他这人并不像闷油瓶一样给人感觉清冷飘渺,远近模糊,但是别人看不出来我心里却知道的,胖子的心不在这。他人是出来了,但是心却还孤零零捆在巴乃那块云彩生来又归去的无边土地上。可是我眼看着胖子整个人越来越有由内而外的真实感,这种真实感跟闷油瓶越来越有起伏的人情味有一拼,一样让我热乎,一样让我热泪盈眶。   拢帐,签长期协议,分配收成,又持续出货。其余没当日出完的货,又在大厅中摆了十几天,进出来往观摩交易走关系的人络绎不绝,直收尾了十几天才算完。此时的库存几乎告罄,黑瞎子诸事不参与,多一句人情关系往来都找不着他,只管在苏万黎簇闲暇的时候,□□他二人的身手,其余时间照常安排伙计下斗。说起来我真是轻松了不少。虽然顶头的天空还得我撑着,高官贵爵还得我出马逢迎,但是我真觉得担子减轻很多。别的不说,梁子在开业第二天就带着人回南边儿坐等收成去了,南边儿大大小小的事务也都归了梁子;北边儿这边,账目和收尾工作我也都跟眼不见似的,任着黎簇颠三倒四的折腾,还有苏万跟一边儿七手八脚的帮衬;栋子来往着处理饭店的事务,额外还替我打点着够不着资历见我面儿的主雇;外八行和潘家园儿那边又有源源不断的货源进来挂到帐面儿上寄卖,胖子独揽大权在这一块儿盯着;其余的饭店运营核心,鉴宝定值这一块儿,全归了小哥。   但是时间不长,我就算再迟钝,都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尼玛我好像出乎意料的越来越闲,闲的有点让我接受不了。小哥却越来越忙。自从经历了“草图一挥指点寻龙点穴”和“只言片语化解两阵交兵”的传奇事件,还有每天一大早风雨不误的固定晨练,伙计们一个个找张爷回话的时候越来越多,倒把正经小佛爷晒在一边。   其余的人都忙里忙外的脚不沾地儿,我却成了闲人一个整天在旁边喝茶水干看着。闲了就闲了吧,我想着好不容易有时间好好歇歇,小哥也出来这么久了,稳当享受的家居生活也只有那么几天还都是让黎簇陪着的,这会黎簇正忙着我却闲着,正该好好陪陪他。吃个饭,逛个街,带他领略一下这十年大千世界花花绿绿的姹紫千红开遍。我心里都盘算着呢,出去看看风景也不错,咖啡厅,游乐场,温泉,短期旅游团,3D5D7D等等多维电影,对了听黎簇说还有什么密室逃脱大冒险之类的探险游戏。纵然他不喜欢,总要让他知道世界之大还有这些东西长长见识,也不枉在这个多元时代走了一趟。   但是,我每次一回头想要跟他说这点子事儿,他都低头忙着。不是在鉴宝就是在听伙计回话。他的表情还是从容平静犹如一井深水,然而眉宇间的气息他却不再收敛着,一股子英气和稳重弥散开来。即使他还是沉默寡言,即使再纠缠纷扰的事情到他嘴里也简单的只剩下只言片语,恨不得一个“恩”字解决一切。可是他往那一坐,尼玛啊光这淡定不迫之气势就足够受伙计们万众朝拜了。   ☆、第 24 章   二十四   某天早晨我走到议事堂里眼瞧着今天气氛还行,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刚开始启齿:“那什么,小哥,你看今天天还不错,要不咱们……”   话没说完,门口当当当叩门进来一个伙计,瞅都没瞅我,垂首跟闷油瓶道:“张爷,您给看看,这是北边儿伙计新下了个小斗收上来的东西,求您老给掌掌眼。”   尼玛啊,您就您吧,还您老。闷油瓶能有多老?我忿忿不平在心里吐槽,但终久一个字儿没说,走到一边把手椅上坐下喝茶。尼玛这阵子闲着没事光喝茶,这茶一进口我就知道什么茶什么水什么年值出了几遍成色。直等到闷油瓶一个字没说,把这批货看完,又把定论简单写纸上,伙计恭敬弯腰退出去了,我才伸伸懒腰接着说:“小哥,那个啥,你看今天天气还行,要不咱们……”   话又没说完,门口又当当当叩门进来一个盘口蛇头,低眉顺眼赔笑道:“张爷,这是最近我偶然在道儿上得来一个地图,您老给掌掌眼,这斗有多大价值,可下不可下?”   尼玛又没看见我。我在一边儿闲着没事敲用茶盖敲着茶杯,把话咽了回去。一边等着闷油瓶把这事又处理完了,我才耐着性子第三遍开口:“小哥,那个啥,今天天气属实不错,要不……”   我第三次被打断,栋子低头进来,面露一种同情的颜色看我。尼玛这是什么眼神?!我刚想说话,栋子低头从我跟前直接过去了,走到闷油瓶跟前躬身回道:“张爷,前儿个饭店开业时有个财大气粗的老板,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指了名儿的想求见您一面,说有件宝贝请您过过目,您看?”   我心里这个时候真有点不耐烦了。趁小哥还没点头或者摇头时,在旁边闲适带点儿阴沉的开口:“不见。栋子出去回了他,有什么宝贝要鉴定,要么把东西送来,要么把图片发来。小哥这边一律不见外人。”   我这话说的已经很独断了。若是平时栋子见我这样口吻说话,一定已经肃清表情只待我示下,我摆手让他出去他才敢走。可是今天他居然看看我,面色有点为难的顿了顿,接着看小哥的脸色。我沉默着看小哥,眼光已经有点强硬的味道了。小哥也看了看我,大概也知道我心里不怎么太顺。好在他还知道顾念我的心情,颇给我几分面子,冲栋子点点头叫他出去,意思是按我说的做。   我的气势慢慢缓了下来。我知道在伙计面前这样不给小哥面子实在是我无理取闹了。当初他在吴山居宅着,是我死乞白赖把他拽来非要他在这个世界上安身立命,现在他依然惜字如金本色不移,却一举气吞山河霸气英姿如同君临城下,我却更加颠来倒去心里不是个滋味。我到底要他怎么样呢?要他听我的话还是逆我的意,要他在所有人面前展示他那个一直隐藏着的麒麟降世,和我一起同舟共济;还是在我身边柔软成一个卷毛大狗,让我守着他护着他一转眼就能看的见他。   如此患得患失,简直不像我认识的自己。   我悠长悠长的无力的长叹着。垂下目光,我觉得自己对不住他,觉得自己愧对他从长白山出来就一直在我身边听我吆喝听我驱使的这种信任。我甚至开始不敢看他。   他大概知道我心里又难以平静了。多像多年前我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凡事有的是精神头去琢磨去疑虑去猜,去追随他的脚步想要窥视他的一切。可是那样的时光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正当我心里的负面情绪一点点把我一早晨的好心情都浇裹住的时候,他坐在我对面轻轻却安定的叫了一声:“吴邪。”   吴邪。   吴邪。   这两个字是世界上最短的魔咒,他每一次这样叫我我都无力招架。我收了收自己的心神,强迫自己从十年前见了小哥就秒变傻帽的那个愣头青,在一刹那变回风雨不动处变不惊的吴小佛爷。我抬眉,淡淡的微笑,向他道:“没事,小哥,我没事。”   “吴邪。”他又叫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声音里总是有点无奈。他看着我,眸中乌黑发亮总像有什么欲说还休的隐忍。   他的手抬了抬,好像要走过来摸我的脸,我瞬间有些恍惚,这究竟是不是梦境。   但是……   胖子咣当一声推门走进来,把一个大背包扔在桌子上,豪气笑道:“那啥,小哥,快来给胖爷看看,刚收的这些明器值个多少。艾玛我现在才发现,在潘家园蹲着比他娘的在古墓里常年蹲着,收获多了去了~~~~”   胖子的声音很洪亮,能听的出来他心情大好。我瞬间心情豁然了。胖子就是有这种功能,别看他长的没啥实质性特点,但是一走起心来就是跟大白一样的暖男。我微笑,又有点无奈的问:“胖子,今儿又去潘家园儿啦?”   胖子这才恍然看了看我,表情竟有点发怔:“艾玛天真,我才看见啊,你怎么在这里?!”   一天到晚的时间,说实话我是挺郁闷的。走哪都面无表情个脸,活像大闷油瓶附体。吃完午饭我路过中庭空地,瞧见黑瞎子正给苏万压腿功。苏万很有灵气。这种灵气跟黎簇不一样,他是一种朝气中带了一些跟他这个年龄很不相符的宁静。这种灵气又混合着文质彬彬的纯净气息,黑瞎子专注的站在他身边,整个人都莫名跟着有了涓涓细流的生命感。   黑瞎子跟闷油瓶一样,拥有漫长而空旷的青春岁月。他们两个的表现虽然截然不同,小哥更保守一些,更清冷寡淡一些,而黑瞎子却更活跃一些,更自由不羁一些。黑瞎子在沙海时帮我走过的那些路,帮我挡过的那些伤,我一直都记着。我每次都想用个什么方法回报一点,像我对胖子,我对王盟,我对黎簇那样,能还多少是多少,哪怕穷尽我所有的能力。但是黑瞎子从没有接过我的话茬。他来去潇洒自如,对世间一切因果纠葛视而不见,好像他在沙海时期燃烧过的那些热,只是因为他想燃烧,燃烧过后即使化成灰烬也与任何人无关。   我有时候觉得是不是天注定,当年我选择了黎簇,同时也意味着我选择了苏万。那时我三言两语把这个局的梗概讲给黑瞎子,他只平静笑微笑,有着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反正我就这一条命,去哪都所谓的懒散气质。但是从沙海出来,黑瞎子整个人的气息都不同了。明明我看不见他的眼睛,我却觉得他的眼里有了光。明明他跟小哥一样是无家可归的人,可他却偏偏给我的感觉是他有了落脚扎根的地方。他不会再无所谓的见斗就下,见危险就上。甚至他还会耍小心机小聪明,借着新月饭店开张的事由,借着我和黎簇的名义,将苏万拖来绑在这里。   就像我一直能感觉到的,黑瞎子常常轻松潇洒的笑容里,在墨镜遮挡的背后,有着和小哥一样洞察世事的平静而睿智的目光。他们两个就像钢筋水泥城市中两颗扎根太久的古树,无论周围如何变化,平地起了高楼,草地变成公路,他们都百年如一日的淡然观看。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里的淡然深远。没有人知道,当这种人找到一个能依附能求取、能视为生命里的暖光一样的动点,他们会有多么想抓住,多么死也不肯放手。就像黑瞎子对我说:“看住哑巴张,别让他再跑了。我要是你,就用裤腰带把他锁在床头上。”   我能理解他说这句话时的沸腾和冷漠。因为冰冷了太久,所以自私狂妄的抓到手就再也不放开。   我没有旁观别人生活的习惯,只是途径时刚好看到,没有停留就离开了。我明明觉得黑瞎子没有看见我,可真是什么事都逃不过他们那种长寿怪物的眼睛。   晚上我回到房间时情绪有点低迷,正想洗洗睡,忽然传来敲门声。我打开门,苏万笑着咧一嘴白牙,像极了他那个常年故作神秘的师傅。他双手奉上一个礼盒给我:“吴老板,师傅让我给你送来的。”   我疑惑:“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师傅就说让送来。”他把东西交给我就转身走了。   关上门我打开那个盒子,窝巢,居然是一条裤腰带。我很想把黑瞎子揪过来拽着耳朵问他,你活了少说也有百十来岁,难道你整天脑子里就想这个吗?你怎么不用皮带把苏万捆上按倒?!   想想我自己都气乐了。尼玛。连他自己都不敢下手却来怂恿我。你当隔壁小哥是好按倒的吗?说不得我还没按倒他,自个儿就先被他按了。   可是等我洗了澡出来,头发氤氲水雾还没擦干正往下掉水珠儿的时候,我又看到了那条放在茶几上的裤腰带。   这下子,连今晚的觉都没的睡了。   ☆、第 25 章   二十五   我坐在沙发里一根接一跟的抽烟。   本来还没觉得小哥坐在议事堂里的样子有多扎眼,可是现在脑子转着轱辘,满满都是怎么样能不再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我这是出于什么心态我自己都不知道。嫉妒恐惧独占欲。五味陈杂,蚀骨的难耐。当初好不容易把小哥带出来,现在好了,又想把他藏回家里。人小哥再不济也不是你自己家的玩具熊,哪能这么来回任你折腾。   过了挺长时间,满屋子烟气缭绕,我这久经沙海的肺部都止不住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就在这时接到了梁子的电话。   我捂着嘴尽力让自己平稳一些,可还是禁不住一边压着咳嗽,一边断续问他:“什么事?”   他顿了一会儿,仿佛被我这要把五脏咳嗽出来的架势惊着了,先没说他要回的话,而先是问了一句:“爷,是不是有什么难事?”   我苦笑了。尼玛我的样子就这么明显么。黑瞎子半夜叫苏万给我送皮带,梁子一接电话就听出我不对劲。我一边压制自己的咳嗽一边说:“没什么事。”说完了都觉得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没事就没事吧,还没什么事。以梁子的细致多疑,他能不洞悉么。   果然梁子停了半晌,才慢吞吞试探着我的心意道:“要不,爷,您看能不能这样?现在也是冬天了,土地都冻着下斗也不是个容易事儿。就让兄弟们歇两天,您跟张爷回南边儿来也看看兄弟们,顺便让张爷也给南边伙计开开小灶,指点指点拳脚功夫……”   他迟疑着挑拣着语气,怕一个不小心戳了我的痛处,可话没说完,就被我又一阵貌似要咳血的动静打断了。我不想再让他听我咳嗽,啪一声把电话掐了。然后伏在沙发上咳的眼泪都要出来。   我真的有这么明显么。连远在南边儿的梁子都瞬间摸透我的心思。虽说我从来不避讳别人知道我那点儿人尽皆知的念想,当然除了闷油瓶本人,可是也不能让伙计们全都眼看着小佛爷跟情窦初开的处男似地,整天被哑巴张吊着这口气儿。这到底还要不要人活了。   咳了半天,我几乎都觉得缺氧了,突然有人从背后拍我的肩。我惊觉回头,却是毫无声息的闷油瓶板着一张脸站在身后,手上给我递来一杯水。   我忙不迭的接过那杯水,尽管不是灵丹妙药药到病除,可是却还是对我这烟熏火燎的嗓子解救了不少。最起码不那么干疼了。   等我再睁开眼睛,看着小哥破天荒的蹙眉看着我。   我乐了,虽然还有点咳嗽,但是心情却忽然大好:“小哥?你咋过来了?哟,我刚才没锁门?”   关心的完全不是重点好么……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是愣头青。指一指斜对面的沙发位置:“小哥,你坐。”   他没接我的话,蹙着眉死盯着我。他那个眼神就算再平淡也要把我盯出一个洞来。   “你抽烟了。”他语气很冷,冷的我觉得有点哆嗦。   这句话绝对是他能找到的最言简意赅的表达。他本来应该要说的是:你居然抽烟了还抽那么多你看你这屋子烟雾缭绕的要把自己熏死么就算你不怕自己熏死恐怕也得咳嗽死你咳嗽死了不要紧可你大半夜咳嗽把我都咳嗽起来了到底还要不要人睡觉了!   当然我知道小哥是绝对不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而且很显然他这四个字比他说以上那些字对我都更有威吓力。   我自觉理亏,只好畏缩道:“小哥,那啥,真没啥事……我就是有点纠结……梁子说南边兄弟不下斗了,想请你回去给指点指点身手,我想说你在这边走不开,所以……”   我这话绝对是搪塞了。我真是一时想不出词儿了才拿梁子来挡枪。况且我觉得以小哥这份睿智肯定能听出我找借口,到时他打个哈哈我承认错误不就结了么。可是眼前这个明显和平时不一样的大闷油瓶还真没搭理我这个搪塞。他没等我说完话,就打断了我,冷冷突出一个斩钉截铁却冰凉冰凉的字:“回。”   “啊?”我傻眼了。一时太震惊捂着胸口又是一顿咳,“小哥,你说……”   “我说回去。”他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眼神还是那么冷,然后又冷着语气加一句,“你安排时间。”   我彻底傻了。……这么简单?果然梁子还真有两把刷子。   我克制着咳嗽说道:“成,成。那咱安顿一下这边就回。反正快农历年了,让胖子跟我俩回杭州一块儿过年。”   我这咳嗽总算是见轻了一点,在他这样的盯视下,我也确实有点不适。为了缓解这种不适,我只好起身去找药。好在手下伙计一直知道我身体状况,把一些必备药品都放在医药箱里,很快我就找出来吃到嘴里。   他在后面淡淡看着我,我再回头时明显感觉他散发出来的压迫感减轻了,这才长出一口气,赔笑道:“我没事,小哥,你回去睡吧。”   他定着看了我一会儿,好在没再爆发要杀人的盯视目光,动作好像想转身往外走。可是转身之前又顿了顿,加了一句话,很温柔也很平静,他那种语气听起来大概是要表达一种很安抚的意思。他说:“吴邪,别胡思乱想。”   我一下就愣了。然后,我慢慢,慢慢,慢慢堆起满脸的小佛爷微笑。我知道他是想要安慰我的,可是偏偏他用了这句话。他可能不记得,但是我记得。西湖边儿上那个一切都不在轨道上的夜晚,就是这句话结束了我一晚上的酒后牢骚。   我笑了。看着他认真的眼神,又觉得他是真的关心我。我叹口气,知道自己不该用这种笑容面对他,这对他不公平。最后我只好把笑容慢慢淡化成了不在小佛爷状态时的吴邪式微笑,用尽力气让这种平淡的笑容挂在脸上很久。   他看着我,想说什么,又没说。最后点点头,转身走出了房间。我一下子卸了力,把所有的笑容都扔掉,默默坐进了沙发里,恢复成一个要坐在这里天荒地老的姿势。   第二天的早饭是摆在饭店大厅里吃的,主要的这哥儿几个都在。人这么全的时候可属实不多。平时不是我在忙,就是他们在忙。前些时候我都是一大早就往外赶,再赶回来一般都是深夜,人都吃完了,单独留菜给我。偌大一桌子就孤零零摆那两三个碗碟,我也吃不多少,每次伙计都来问我要不要热一下,我说不用了。这些日子我闲了,大家又都忙起来,似乎每个人都在这场新月饭店开业的战役中找到了自己的新据点。胖子一大早就溜达出门,晚饭也偶尔逗留在潘家园儿跟外边朋友蹭饭吃;小哥在议事堂被各种伙计各种事务缠身,左右他在斗里的时候也常常十顿吃不上五顿,习惯了;栋子则不是在伙计面前当他的二把手,就是在他张爷面前装老实伙计;黎簇却是做不完的活计焦头烂额一边走路看着账本,一边悲催哀嚎着说我不吃了;苏万常常要回学校去上课,毕竟人是名牌大学高材生,闲了回饭店的时候基本也是一个头两个大,拜了黎簇的山头就帮黎簇一起学习饭店和盘口事务;黑瞎子基本是苏万出现时他才出现,苏万回学校上课时,他也不在饭店露面,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对他的行踪也根本不上心了。   上上下下的人,就只差王盟。十年过去王盟从一个呆萌小伙计,变成了他自己手下也有一群呆萌小伙计,这个人这颗心我确实管不住也不想管了。自打前些时候王盟在胖子那学了一脑门接人待客的小聪明,就常常告假回南边儿去,明面上是挂名开铺子帮我这边收购古玩,实际他那点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心思谁不知道,不过是家中老婆孩子热炕头,他的心早飞回梁湾和孩子那去了。他这个店的交账,既不归南边儿梁子管,又不归北边儿栋子管,如果叫伙计们知道,其实这就算另立山头了。但是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装糊涂,伙计们即便知道我包庇王盟也没的话说。其实我心里知道,他王盟这辈子出息就算再大,就像小懒猴掉进了小佛爷的五指山,保管出不了我的手掌心。   趁这些人开始动筷子的时候,我清清喉咙开始说:“明天我要跟小哥回南边儿呆一段时间,约莫总得在那边过完农历年,这边谁要跟我回去,好提前安排手上的事。”   一桌子人听了这话都抬头看我。我尽力保持微笑,尽力让我的精神状态看上去好一点,最起码不能让人看出我一夜没睡那个萎靡。我故意忽略了黑瞎子脸上高深莫测的笑容,潜意识里他墨镜后边的目光里肯定在说:看,裤腰带管用吧。我转头看向苏万。苏万知道我这是在问他,一边继续吃菜,一边淡定回答:“我不去。学校这边要考试了,考完还有实习什么的。”   我点点头,苏万看着文气,但是做什么事都有主心骨,用不着别人操心。我又转头看黎簇。刚才我说谁要跟我回南边儿的时候,他的眼里是放光的,这会儿眼神又暗下来,瘪着嘴偷瞄了一眼那边桌上吃饭的栋子,苦着脸道:“我就算了。栋哥说我这进步龟速,回头还要好多事情让我跟着学。”   我一听,嘿嘿,合着黎小爷即将成为我接班人的事情就是人尽皆知心照不宣啊。这样还真就,不错。在他接手前,南边梁子北边栋子都能像个严师慈父一样看顾他。我本来还合计苏万那边有黑瞎子自然错不了,黎簇这边我顾不上怕是还要艰难些。这样看起来也不用我操心太多。我点点头,沉声说道:“那也成。等这边事务完了,让栋子定机票把你送南边儿去,梁子那还有一大堆事务忙不过来,账目啥的也到年底了,你给做做。”   黎簇闻言立时瞪大眼睛:“吴老板!难道你外号吴扒皮么!上次买东西的事儿我错了我真错了!您就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吧!成么!”   我敢说这个屋子,不,这些盘口上上下下能管我叫吴扒皮的人也就黎簇这不要命的一个。我冷冷的说:“做不完从股份里扣。”   他立时嘴又瘪了,气鼓鼓的往嘴里扒拉饭粒,吃完了好去干活。我心里无奈。黎簇不像苏万有个好家境,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在他爹身边过惯了穷日子,拿钱威胁或者引诱他总是管用的。   安顿完黎簇,当然如果这能算安顿的话,我又转头看向坐在小哥左边到现在也没说话的胖子。到了胖子那我肯定不能用目光问话了,别说胖子是我异姓兄弟,就是现在在这个饭店里,人家现在和小哥那俩铁铮铮的地位,叫出来怎么算也是一把交椅。我诚恳的邀请他:“胖子,眼瞅着还有些日子就到农历年了,咱哥儿几个这些年也没好好过过,今年你就跟我回杭州过,一会儿咱把东西收拾收拾,你手上的事我叫人接着。”   没想到胖子毫不在乎的一边大口吃饭一边头也不抬的冲我说:“那什么,天真,我不是冲你客气。今年我就不跟你回去了。潘家园儿那边我还有几个老哥们儿,说好了今年一起凑热闹。”   他说这话还真把我弄的一愣。虽然我刚才是做足面子诚恳邀请他来着,但是在我心里,胖子和我那谁跟谁啊?就算我不邀请他,我这一拎包他就得跟我走的主儿啊。他在这边举目无亲的,潘家园儿那怎么说那都是朋友,那都是主雇儿,那跟咱这铁三角的情怀能一样么。我皱眉,刚想说话,就见胖子吃差不多,抹着嘴冲我一乐:“嘿嘿,别看胖爷挫,这些年走南闯北哥们儿倒还有几个。”   我愣了一会儿,果然想起潘家园是有一个叫什么司令的,年轻时跟胖子的感情,就跟现在我们铁三角的感情差不多。这人胖子跟我说过,我一直也没太上心,毕竟那人已不在江湖多年,我左耳朵听右耳朵冒了。现在忽然想起来,又看见胖子笑的毫无阴霾开怀大气,心里十有八九认准了就是那个人。得,既然这样我也不强求了,只说:“到时候如果你朋友那边有差头,就到我这来,我叫人接你。”   胖子点头应了,饭也没吃两口就赶着出门。这边人吃的差不多该散的也就散了。我看看小哥,小哥一如既往平淡如水,明知我看他,他也没看我。我把这边事情安排安排告诉给栋子,隔天就回了杭州。   ☆、第 26 章   二十六   在杭州下飞机,按例仍是梁子带着越野车来接我。我和小哥坐上后座,梁子坐在副驾驶上。车刚开,梁子就回头探身说:“爷,近好几个月您都忙着,久不回南边儿一趟。好不容易回来看一眼,伙计们都在盘口等着向您交账呢。您看,是不是给兄弟们个面子?”   我一听差点儿乐了。娘的,还是梁子知道我的心思。这家伙在我身边这些年别的没学着,奸商本性倒是学了十足十。最近天气冷,土地都冻着,别看倒斗这行业没有多高贵,但是还真就分个淡旺季。冬天轻易是不下斗的,穿的多土地硬负担重,除非有把握是安全无误的油斗才下,否则就缩在家里吃余粮,性质就跟动物过冬一样。特别前儿个新月饭店开业,南边伙计正经可赚了好几倍,饭碗撑的足足的。钱是从我这边发下去的,哪来什么帐可交,就算有些各自盘口额外的收入,可哪就非急在一时跟我交账,尤其是我刚下飞机连气儿还没喘上一口。梁子把时间安排这么紧,无非是做给人看的,是要告诉兄弟们说:小佛爷忙。很忙。忙的要死忙的不可开交忙的日理万机。但即使就是这么忙爷还是百忙之中抽空来看兄弟们。兄弟们要感恩,要听话。跟着爷有肉吃,跟着爷有钱赚。   还是那句话,梁子此人,深谙人心之道。无论对上对下,哪怕是对王盟对黎簇,他都能游刃有余把人心摸透了抓在手里,不然也不能隔着天南地北电话里一听我咳嗽就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他这么做,无非是因为我太久没回来,想提醒我要及时安稳伙计们的心。   再者,他确实是为我着想的,恐我在北边儿被闷油瓶压着风头太久,想在南边儿给我竖竖威风。想让他张爷看看,小佛爷在南边儿还是那个跺跺脚地都颤三颤的大老爷们儿。   可我乐的原因在于,就他这点儿小心思,我当时就明白了,以闷油瓶那个百年智慧,能看不出来么。梁子也不怕哪天被他张爷捏粽子一样给捏掉。我不说话,梁子居然还敢赔着笑跟闷油瓶请示:“张爷,这边最近也还有几件新收进来的明器,麻烦您给看看。”   闷油瓶顿了片刻,然后言简意赅就吐一个字儿:“好。”   我一听,得,我还没说话呢,这俩人就把事儿给定了。   到了佛爷堂,还真有点想念这个地方。毕竟我摸爬滚打这几年,这个地儿可以说是我起家之处,多少决定是在这做的,多少大风大浪是在这里平息的。所以感觉上总是有点亲切。   进了门我把连着休息室那屋的宽敞正厅让给了闷油瓶,一则我总想让他心里好受一点,虽然我知道他不在乎这些物质享受。二则我也不想让他觉得到了南边儿心里落差太大,虽然我知道以他的性格很难有什么心理落差。三则我想让他把货看完能就近有个休息室休息,虽然我知道他未必需要休息,今天光坐飞机和坐车了也没累着,以他那个体力真未必需要。   好吧,说白了就是我自己一厢情愿到隔壁小厅去处理盘口事务了。   虽然说账务是没什么可看的,况且年底前我确实有意让黎簇过来经一遍手,让兄弟们跟他打个照面,让黎簇也经历经历南边儿的大体情况,共有几个盘口,共有多少主雇,多少蛇头多少伙计每年走货进账各多少。上长白山前我没刻意去培养他是因为我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活着出来,从长白山回来后一直也忙着新月饭店的事。该是时候让黎簇尽快历练了。但是今天这交账,即便没什么可听的,也要做做样子,目的不在于帐,而在于兄弟们的心。可这一听就又听了两三个钟头。盘口的事大大小小繁琐的很,就算各盘口都把事务先前就报给了梁子,但是顶头老大回来,少不得还要再说一遍,免得有什么事耽误了,落的个知情不报的罪名。很多事错综复杂千头万绪,最近南边儿道上风声如何,古玩市场有什么动荡,各盘口手里的主雇儿都有什么需求。伙计们许久不见我,也觉得亲切,毕竟上次在开业那天见我,还是风声鹤唳紧要关头,谁也说不上话。这次我回来,尤其是我这心态自从打长白山下来连我自己都觉得轻松了,见了伙计脸虽然还严肃,但到底气势柔和的多,伙计们见状摸着我的心思,都要剖白剖白自己心里的豪情暖意,这些个话我听的暖心又无奈。   听着听着我就发现,底下一个盘口少了一人,今天来交账不是一把手来,是手下一个身边人来的。我招手问梁子怎么回事,梁子低头回说那人高堂老母昨天去世,今天正搭灵棚办白事。我听了默然片刻。这些人跟我的年头不算多,但是能剩到今天的人都是赤胆忠心两肋插刀的。别说现在小佛爷有了一席之地,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就说当年我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这些人肯义无反顾跟着我,就是他们待我的恩情了。当日王盟反水,我尚能放下恩怨给他儿子包场做满月,何况现在是铁打的汉子唯一高堂老母去世,我若在北京也罢,现在人在杭州,没有不去的道理。   想了想吩咐梁子,今儿晚上有一个算一个,盘口闲着的都去那边,帮着照顾丧事。按规矩,今晚给高堂烧纸人纸马是要有饭局的,只管包场吃喝,费用算我的。我带着人过去看看,这边先让人给小哥张罗晚饭,吃完了我回来接他。   梁子安排去了,我带着兄弟们开出一溜烟儿的越野,浩浩荡荡就上路了。估计现今这道儿上,也没几个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大张旗鼓给手底下人张罗红白事的。可直到越野车都走出好几公里了,我才惊觉一件事来,立刻打电话给梁子:“快着,快叫人把我休息室那屋的大雕塑给蒙上。”   开玩笑,那么大一雕塑从墨脱给拉回来,就算我有几个歪歪曲曲的跟蚯蚓似的小心思都得让小哥摸个彻底。   但是梁子下一句话打碎了我的一切心理防御:“没用了,爷。张爷已经进去了。”   到了白事那家,我带着一众伙计大队排开给磕头上香。说实话,上长白山之前这些事我都是不参与的。那时候我整天脑子里除了把沙海的事结了,把伙计们的后路安顿好,把我自己安顿好,把小哥给接出来,接不出来我就栽里面,其余的,什么都没有。这些人□□故都是梁子替我经手,我心里仅剩的热情也就是多给伙计们分点钱,别让他们亏着。用梁子的话说,我从长白山回来,越来越像个人了,而不是个庙里的木头佛爷。今天伙计家办白事,我不但来了还给上香,不但上香还是跪着上的。当时那盘口的大伙计就穿麻戴孝在我对面跟我还礼,我这一磕头起来,正看见他脸上热泪纵横。   回头梁子赶到,回我说附近一个档次还算高档的酒楼,已经包了场,我带着兄弟们过去,顺便也捎上事主家里的各位亲朋。我一看那些亲朋都是正经八百的本分人,混不像我们这些成日刀尖上搏命的。此时看我们这些人拉风的阵仗,都有些惊着。我面不改色,其实心里也有些后悔,低头问梁子:“要不然下次还是阵仗小点。”   梁子面上虽然也是起伏不惊的,但袖子里也是暗暗冲我挑一大拇指:“别介,爷。就冲您今天这一个头磕下去,您是这份儿的。我估摸这些兄弟今后都死心塌地跟着您,您去哪咱们去哪,您死了我们跟着活埋。”   这话说的我真想踹他,当着这么多人还是忍住了。然后酒席开始,我略略讲了几句话,草草吃点菜喝点酒,心里挂记着闷油瓶,就让梁子替我招呼,我自己打车回了佛爷堂。   进了佛爷堂的休息室,嚯,小哥正跟那雕像相面呢。   那个情形叫一诡异。我心说我走了四五小时,你们俩就一直这么大眼瞪小眼么。   如今到了这个份儿上,有些事包也包不住了。我既没有不知所措,也没有做贼心虚。早说过,做的是顶天立地的事看上的是顶天立地的人,我一大老爷们儿,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么。   我站那笑吟吟的看他,没什么想要解释。他竟然开恩的回头看我,目光淡然清亮,若说有惊喜吧,很显然不是,若说很平静吧,看着倒也不像。我无奈,对于解读他那个面部表情密码,我承认我还没到那个百年智慧的火候。不过看样子他是没什么事想要问我的。这个雕塑在这里的事本来很显而易见就摆那了,一目了然,也确实没什么可问的,就算有什么可问的,按着闷油瓶的那个哑巴习性,肯定也给按回肚子里去了。得,我也没啥可扭捏的,摊摊手,道:“小哥,咱回家不?伙计们都帮着一兄弟办白事呢,我没叫人开车送。我才回来时外边儿有点下小雪,打车可能也不好打,弄不好咱又要走回去了。”   ☆、第 27 章   二十七   说实话,我活了三十八年,跟喜欢的人一起做过的最浪漫的事,他娘的不是在古墓里下斗就是在深夜里步行回家。就没干过一桩正经事。本来想挺长时间没回吴山居了,跟小哥一起窝在吴山居的日子不多但还真有点想念,下了飞机被梁子拖住不说,好不容易要往家走了居然还尼玛下雪了。杭州的雪虽然不是开天辟地的少有,但是到底也不多见,怎么就一脚泥一脚水的让我俩给赶上了。   小哥穿的是一件黑色羽绒服,跟我身上的一样。前些日子在北京太冷,我几次叫闷油瓶出去也没去成。索性叫伙计去买衣服,一式三件,还给了胖子带一件加大码。目测如果有人要把我俩这衣服理解成情侣装也成,前提是我脑海里不要老是乱入胖子那张大脸。   今天还有点小风,夜里一刮阴冷阴冷的。小哥在前面顶风走,淡淡的裹紧了衣服,我在后面跟着,看他的背影挺拔,身线笔直,行走的姿势从容稳健。总觉得他今天走路比往常慢,不知道是飘雪有风的缘故,还是故意在等我。   我心里是挺热的。而且这种热有些莫名其妙。明明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可是我就是无来由的觉得,他今天整个人的气势都放柔软了一些。我大步追了两步,跟他并肩走在一起,他的步伐不太明显的又慢了一拍。我心里那种感觉更加确定了,嘴角的弧度也止不住的勾了起来。   走了一个多钟头,闷油瓶的步子还能维持平均速度,我却是有点跟不上了。我停下来双手拄住膝盖,气喘吁吁叫:“喂,小哥,咱歇会成么?”   他停下来看我。貌似因为我现在喘成这样还有点咳嗽而微微蹙眉。但他还是等我喘完了才开始走,这次走的步子小了,速度更慢。我能跟的上了,也有闲功夫去琢磨别的事。看着他淡然的侧脸我就是感觉今天他气势特别柔软,所以大概不介意我偶尔放肆一回。我跟在他身边,出其不意的微笑着问他:“小哥,我能牵着你的手么?”   他明显有些僵硬。很显然他没有准备我在这个时候能冒出这么一句话。但是没关系,我被拒绝也不是头一回了,我有耐心等待。   我今天心情也特好,即使头上顶着雪,脚下踩着水,但是我觉得今天的一切都很完美。我觉得他不会有回复了。他不理我的潜台词就是不想理我,不用再问了。可就算他不理我,我说完这句话也没怎么后悔,我习惯了。   然而。时间不长,有一分钟。他居然淡淡回答道:“好。”把他的右手从棉服兜里抽出来,眼睛还是直视前方,手却伸到了我这一侧。然后我脑子里居然就什么都没想,基本属于空白状态,轻轻的握住那只手,跟他一起走在大街上。   上一次我牵他的手摇啊摇,是因为我喝醉了,他也喝了不少。这次我牵他的手,两人都醒着,而且是在绝对理智的状态。我牵着他的手,小心相握,紧致密实,多一点动作都不敢变化。我的心情没有想象中的那种欣喜若狂,很高兴也很平静。我知道这或许并不是有关什么回应。他曾经以一句不要胡思乱想断了我的念想,那句话的态度已经非常明显。今天这个动作也许只是偶然,只是因为他被感动了。因为那个从墨脱回来的雕像。   或许,闷油瓶是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的。我的心机我的算计我这些年在渴望什么,他都知道。他不点破我也不回应我,只是因为就像他总沉默着不理人那样,他不回应只是因为他不想回应。他现在会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不需要再进一步也不需要再退一步,维持原样就可以了。可是他的心到底是肉做的,他会纵容我,就像十年前他在墓里总护着我一样,就像在我父母家附近的广场边,我会帮着幼儿园小朋友捡球一样。可是他到底知不知道,这样的拒绝和纵容,会更让人在温柔的岩浆被灼烧般疼痛。最温柔的抵触,往往是最伤人的啊。   我仰面大大的微笑着,心里却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我叹气到底有没有出声,总之闷油瓶是听到了,他回头望了望我,顿了顿,然后有点无奈的叫了一声:“吴邪。”   得,得,又来了。我一看到他那个表情我就有种不详的预感。我很快松开他的手,双手举到头顶作投降姿势,笑着说:“得,得,您别生气,我不牵了,我不牵了成么?您可千万高抬贵手别跟我提那句四字真言,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我脸上嬉笑着,站在雪夜大街上投降的姿势肯定有些喜感。他看了看我,总算把他后面那四个字又收了回去。转身示意我跟上。我笑着重新又跟在他后面,一步一步往家走。路很漫长,夜也漫长。但到底,是有什么窗纸被揭掉了。   可是自从过了这个晚上之后,我和小哥的日子就越来越趋于平淡。说不出来的一种感觉,这样平淡的时光总是这样悠悠袅袅,不盈一握。可是给人的感觉就是这样悠远而绵长,沉进去陷进去,绕也绕不出来。   我和小哥再也没在某件事上拧过。虽然以前我俩也都不是争执的人,也没在哪件事上就起了纷争,不过是弹簧,他强我就弱,他弱我就强一些。可是这种感觉就是有些不一样。一切温和的如同白开水,其实根本没什么味道,但是还真就是它熨熨贴贴最舒服,最绵延不绝。   每天晨起我是照例接栋子电话,简单处理一下北边的情况。然后去佛爷堂走走,或者各盘口转转,一则关心关心伙计,二则也别让他们过冬过的太散了。小哥也一样。每天花上一点时间去各盘口□□伙计们的身手,用不上一上午就回来,下午就在家宅着。南边不同于北边,北边有新月饭店那么大一地方罩着,集中起来晨练有得力条件;南边就一佛爷堂是集中场所,别说佛爷堂的外边没这么大场院,就是有那么大一场院,伙计们全集中到这晨练,那排山倒海的吆喝架势非把雷子招来不可。所以梁子就每天派车来接小哥,轮着盘口转,每个盘口走一天,哪也亏不了。于是有时候我就和小哥一起坐车走,不是先送我去佛爷堂,就是先送他去盘口。总之是得有一个送另外一个。这种感觉踏实的不像话,每次笑着看他先下车,或者我下车回头跟他挥手道别,我都会晃然觉得我压根儿不是啥小佛爷,就是一阔气点儿的上班族。   小哥自从过了那天晚上之后,这脾气是越来越顺毛撸了。他顺毛我自然也顺毛,两个人竟然相安无事在家宅着,过着简单类似于上班出门下班回家的简单生活。不爱动弹了就叫外卖,爱动弹的时候就自己做一把。我俩在厨房一起动手,我主厨他打下手。虽然我的身手也不怎么样,不过他那个洗菜摘菜搅鸡蛋的方式我都不跟他计较,咱俩谁也不算亏。偶尔我叫他跟我一起去大型超市,就当散心,他也总是想了想就点头,从没拒绝过。   这样的日子我实在不能再多想什么了。什么叫拒绝,什么叫失败,这些貌似都跟我无关。纵然是数九寒冬,但是杭州的天空依然淡蓝高远,我身边牵着一只顺毛的小哥,这日子怎么过怎么是踏实的。   小哥和我一起出门时,总能看见盘口的伙计。毕竟是冬天,又快到农历年,就算平日再力拔山兮气盖世,火海刀尖荡余生的汉子,这个时候回到热炕头上,总是得向自己那块温柔乡低头。再凶悍的匪徒心里也有一块柔软的地方,正常吃饭睡觉出门购物的生活,有一个算一个,谁也跑不了。自从我打长白山下来,又一起和伙计们历经了这么些事,包括新月饭店重振旗鼓,伙计们总算和我拉近了一些距离感。可就是有点奇怪,每逢我和小哥一起出门,见到盘口伙计在买年货,我这个平时总冷着脸的小佛爷都想跟他们说句热乎话,暖暖他们的心,可是每次不是刚喊出口,要么就是还没喊出口,这些人就一溜烟儿的没了踪影。开始我是摸不着头脑,后来我发现他们是怕见我和小哥在一起。娘了个腿的,这帮不成器的伙计要把我气乐了,我和小哥就算在一起怎么了,我们俩什么都没干,就一起买菜购物逛个街,有什么怕看的么。   后来有一次,我和小哥在这边货架上买麦片儿。好吧我承认,这个词真是有点太居家了,真不适合我。我们这种斗里生来死去,斗外死去活来的人,确实不适合这么温暖居家的词儿。但是尼玛,就算是道儿上威名赫赫的小佛爷麒麟一笑的哑巴张,我俩也是要吃饭的好么。我正掂对着问小哥,早晨不爱动弹的时候牛奶冲麦片儿吧,怎么样。好吧他还是不理我,生活永远是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就算再居家他也还是那个哑巴张,毛都没变过。我自说自话,吃什么喝什么买什么,我也就是给面子问他一问,实际我也不指望他回答,我还得自己做主。   刚把麦片扔购物筐里,一回头看小哥两手空空跟那一站,眼若无物,一点存在感都没有。我伸手把筐递给给小哥:“那啥,小哥,太沉了你帮我拎会儿。”   小哥啥也没说就接了过去,也没管真沉还是假沉,我俩才刚进来就买了一包麦片儿能沉哪去。可是他真就接了,跟顺毛大狗一样听招呼。   我乐了。这边心里正美滋滋的时候我一回头,看见斜对过那边货架旁边,王盟跟梁湾正抱着孩子选纸尿裤。我这正笑着回头的时候,王盟也看见了我。我刚想喊他,结果王盟一转身,一手推抱着孩子一手搂紧梁湾,连购物车都没顾得上推,做贼似地跑了。   我都无奈了我,回头看看小哥,小哥明显也看见了刚才的一切。他那个眼里忽明忽暗的,明明我觉得他好像被逗笑了,明明他眼里闪着晶光,可是定睛一看他还是一张来自星星的禁欲脸跟那摆严肃,我都不知道这些天我怎么了我。难道我脸上画着花儿额头上写着好笑二字不成?   回到家吃完晚饭,我闲着没事给王盟打电话。尼玛你不是能跑么,你以为你跑了和尚跑的了庙,我就没你电话号码么?过年孩子压岁钱到底还想不想要了?王盟一接电话我就劈头盖脸一顿骂:“你丫的,白天见我你跑什么跑?!啊?!见鬼了?!你们一个个的,不想好好混了是不是?!”   王盟估计也听出来了我这语气里怨念十足,委屈的解释:“老板,别说是我,换个人都得跑啊。你看你当时脸上乐的,菊花都开了,你能怨我们跑么?”      ☆、第 28 章   二十八   闲来无事,我计划着把吴山居大清扫一遍,跟小哥说了嘴,小哥也没有异议。我都合计好了,往年过年,不是在佛爷堂蹲着抽烟看帐,自个儿叫几个菜吃了一睡,要不就是再往前七八年,在家里听各种亲戚走门串巷,吴邪啊你多大了工作怎么样一个月挣多少有没有对象买没买房结没结婚我给你介绍一个啊。就算现在我身份地位不同,回家去看我妈我爸淡然微笑但实际操心的脸,我心里也是难受的。   今年不一样了。小哥在我这。我想着今年就我俩在吴山居窝着,包顿饺子,我特想看他黄金二指怎么包饺子。然后初一一大早带他回家拜年。现在我也不怕回家尴尬了,不怕他去我了家知道我那点藏着掖着的小秘密,反正该知道的他也知道了。也没像看见粽子看见禁婆那样一伸手捏住我脖子,我就还有的得瑟。   于是某天下午就开工。把床单被罩窗帘扯下来扔洗衣机里,然后端盆水拿刷子,我俩跟那蹲着蹭地板。我这吴山居是十几年前就租下来的,都是老式装修,几年前我在道儿上起势时要买这吴山居二层楼,房主还不卖。后来究竟斥重金买到手里,为了维持原貌我也没再叫人装修。地板还是那种旧式的木质地板,不是对接咬合的拼接地板,而是有很大的缝隙,常年不打扫积了很深一层泥垢。   然后刷着刷着我就看着闷油瓶右手黄金二指裹着抹布蹭地板缝的姿势特碍眼。尼玛那手可是斗里开山劈路的宝手啊,你现在拿它来搅鸡蛋擦地板不觉得驴唇不对马嘴么。好吧,就算你用着舒服,可是你能有点成绩么?你蹭了个把小时合着你就蹭那一条逢,其他的地板中间没缝么?   虽说我对他的成果有点哀怨,但是我这边的成果也不怎么样,一下午地板没擦几块,鞋湿了水盆翻了我自己还摔了个大跟头。要不是小哥两臂一伸把我从地上捞起来,就我这老腰今儿是躺地下起不来了。   事实证明俩大老爷们儿干家务确实不是那么回事儿。当天下午我躺在在客房床上,一手捂着老腰一手打个电话,叫家政公司派俩大妈三四个小时解决战斗。不要问我为什么在客房床上,因为当时我卧室门关着,客房门开着,小哥两手一托就把我抱这来了。之后小哥居高临下站在床边看我,目光里好像有点怜悯,简短问了几个字:“去医院?”   我想了想,算了。去医院就得告诉梁子叫伙计来接我,伙计一来见我这德行,明天盘口上下就都知道咋回事了。知道内情的我还不怕,不就是做家务摔了么,不知道内情的我怕明天真传扬出去不好听。譬如王盟说的那句——乐的菊花都开了。   想了想我指挥着我家顺毛大狗去药店给我买膏药。小哥去了不大一会儿手里拿着云南白药喷雾剂回来。我一看还行,这个大闷油瓶子就算从此往后小佛爷甩手不要他了,他也能活下去。最起码知道从哪叫外卖去哪买药。   当天晚上我俩就大眼瞪小眼在客房瞪了好几个钟头。家政公司大妈在外边刷刷刷的擦窗户擦地板擦橱柜擦各种能擦的地方,我躺在屋里仰面晒蛋,小哥仰躺在椅子上晒蛋。后来实在闲不住了,我突然想起来问他:“哎,小哥,好像挺久之前我在北京给你打电话,问你在干嘛,你说你在写字。能给我看看么?”   他没答我。恩。就是不想回答我。   我只好换了个问题:“那你写的是什么字,总能告诉我吧?”   他想了想,这次总算回答了,简单俩字:“拓本。”   拓本。我想了想,确实符合他的人物背景。闷油瓶没事临摹临摹拓本,怎么也说的过去。不过既然他闲着没事喜欢摆弄这个,我想起吴山居还有当年剩下王盟没卖出去的几块,不如给他找来。等家政大妈走后,我觉得自己能动了,挣扎着下了楼。小哥沉声问我干什么去,我也没空理他,他就一直在我身后跟着。我下楼翻箱倒柜折腾了一会儿,终于捂着腰把拓本找出来递到他面前:“给。”   可是这闷油瓶眼睛里明明灭灭的,表情也没有多喜欢。算了我也不纠结了,反正我尽力了。我觉着以他的性格要表现出对什么东西的喜欢之情也是很难。   腰伤这几天我没出去,小哥照例往盘口一呆一上午。眼瞅着还剩七八天过年,我做主把一切盘口事务都停了,小哥也不用出去了,伙计也都乐的自己该干嘛就干嘛去。   隔了几天我这腰算是养的差不多。梁子来电话说黎簇今天到了。我想想正该出去见见他,自从黎簇到了新月饭店,我是话没对他说几句,就让他自己学着干。黎簇人虽然还机灵,勇敢也有韧劲儿,但对这个带队下斗摆弄盘口事务,毕竟太嫩太年轻。到底能学怎么样我心里也没成算。就算他进步龟速我也不能怪他,一则我确实也没尽到我对他的责任,二则他成长的环境也没对他这一块天赋给予什么有力支持。想了想趁这个功夫我过去指点他两句,看看他学到什么程度了,也振振他的士气。虽然以黎簇的性格不是半途而废的坯子,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想着想着我就告诉梁子叫车来接,到客房跟小哥说了一声就出门了。   到了楼下车还没来,我却看见王盟鬼鬼祟祟正往门缝里塞什么。我阴森森问他你干嘛呢,他这才发现我,吓的一脸纸白。捂着胸口说:“老板你走路也不出个动静,你吓死我了。”   我说:“这是我家,你在我家门口塞东西,你还吓死我了呢!你塞的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他嘿嘿乐着,被抓了个现行倒也没多尴尬,只是有点扭捏,把东西递给我,笑的既憨厚又狡诈:“那啥,老板,我有两张电影票,我和梁湾今晚上去不了了,孩子有点拉肚。你看,是不是你给报销了?”   我一电影票拍他脑袋上:“给我送票就送票,什么孩子拉肚。大过年的也不忌讳。”   他摸着被我拍到的地方嘿嘿乐:“那个,老板,我先走了啊。梁湾等我回家给孩子洗尿布呢。”   我一听乐了。王盟这个呆萌形象和洗尿布混在一起,就是直觉让人发笑。我掏包给他拿了点钱,也没看到底多少。他惊讶的望着我:“老板,电影票没那么贵!”   我气的又想抽他:“孩子的压岁钱。”   他接到手里:“恩恩,老板。这还差不多,我就当是当年你扣我工资太多现在良心发现了。”   我一脚想踹他屁股上,人是我没踹着,他跑了,我这腰又闪了一下。   回头我上了楼,拿着票往客卧门口一站,没想到我就在门口跟王盟说了一会话,小哥真站那临摹上拓本了。看我出门了又回来,他没多惊讶,但还是眼神里有点小波动:“什么事?”   我痞痞的站门口,肩膀靠着门框缓解我的腰痛。手里扬了扬两张电影票:“妞,爷晚上带你去看电影,成么?”   他站那,一动没动。眼神微微迷了起来,莫名射出两道精光,疑似看到了禁婆。   我赶紧又双手一举:“得,得!我是妞我是妞成么!大爷您愿意晚上去跟我看电影么?”   他这才满意了,视线收了回去,慢悠悠的跟那继续临摹拓本,淡淡说一声:“好。”   他满意我也满意,皆大欢喜。我笑着过去把票拍他桌上:“那成,我安顿好黎簇回来接你,不许耍赖皮。”   我去了佛爷堂转一圈儿。在正厅里向隔壁小厅望了望,黎簇连棉服都没脱,正跟那一板一眼的向梁子问问题。我就站那听着,别说,问的问题还都在门儿。心想就算没苏万那鬼头精,但这个大方向是错不了的。吴小佛爷看上的人,怎么可能是个阿斗。不冲别的,就冲我胳膊上这十七条伤疤,黎簇也得对的起他现在在伙计眼里黎小爷的声名。现在关于接班人这个事情,也就他自己在各种事务和账务的压力下还没来得及琢磨,其余的人早看透了。   梁子讲完了,先发现了我。为了不打扰黎簇,绕了一圈从旁边出来,才进正厅。黎簇还跟那低头绞尽脑汁。说实话,那个表情苦恼的抓耳挠腮,我猜他在高中校园考试的时候也就这个样子。那表情叫一丰富多变,不禁想起小哥说黎簇像我的评价。我就纳闷了,黎簇哪像我?就这个内心情感丰富都写在脸上,我有过吗?   梁子进了正厅,我也不看黎簇了。低声问他成绩怎么样。梁子点点头,笑着说:“错不了,到底是爷看上的人。不说别的,这个韧劲儿就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昨天栋子来电话说黎簇今儿过来的时候,还顺道跟我提了一句,这小子,别看表面上办事炸毛典型缺少关注,但是实际较真儿起来,恐怕同龄人中凤毛麟角。”   我想想也是。当年我像他这个岁数,要是有人把我扔汪家大院里掰折胳膊腿儿,还能坚定心理主线,带着任务绝地反击,虽说我不见得一定做不到,但是心理承受能力肯定也是相当巨大的。   既这样我也没必要打搅他了,跟梁子说让黎簇吃好喝好,别缺了营养,在沙海时落了一身的伤。梁子笑着说放心吧,爷,都安排好了。   我这才转身走了,一路看见超市门口卖各种花儿啊玩物。算了算现在时间也是下午了,虽然早点,反正左右都闲着没事。我下车买了一大捧爆米花手捧着,回吴山居去接闷油瓶。   ☆、第 29 章   二十九   可进了门我就知道今天这电影是去不成了。客厅里坐着俩人,一个是闷油瓶,另一张是正冲我微笑的跟我一模一样的脸。   张海客。   那一刻我的心情是说不出来的冰冻麻木。从我捧着爆米花热烈的进门,到我放下爆米花恢复成吴小佛爷的冰凉淡定,我的心好像从火山上扔进冰水里,熔岩速凝成一块石头,沉到海底去了。   张家人,到底还是来了。   从我下决心把小哥带出吴山居,带到新月饭店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甚至,他们来的比我预期的还要早,看小哥这个目不斜视盯着茶几丝毫没有要跟我解释的这个架势,我猜他和张海客早就见过了。可能是在新月饭店,可能是我在北京而他在杭州的那二十天,甚至可能更早,在我早出晚归而黎簇陪着他的那四天。不然他怎么会在鉴宝会上一眼就认出那个龚偿是张家人,不然鉴宝会上他怎么会在我刚一起身的时候,就知道我这边有了变故。还有,我甚至想到了他给我父母送的那个黄色木质盒子。他从长白山出来身无长物,有什么东西能作为他自己的所有品出手当作见面礼。那是张海客给他的。张海客在十年之期满后迅速来找过他们的族长,而闷油瓶阻止了张海客与我的见面。   那么,一旦张海客出现在我面前,还坐在我家客厅的沙发里,这就说明,小哥这次是非走不可了。   我很平静。我甚至没法更平静了。   我点了根烟,没有看闷油瓶。我知道这个时候看他也没用了,他什么都不会跟我解释的。我吐着烟圈向张海客开口:“能不能过完农历年再走。”   张海客笑了。那个无耻的表情颇有我年轻时的神韵。他慢慢的、似乎在措着词说:“小佛爷如今名动天下,真是快人快语。只是族长在外逗留已久,族内又有一些争端不得不解决。虽然张家寥落,族内人烟稀少,可是毕竟关乎族长地位家族生存的大事,还是请小佛爷宽宏大量,给个方便。”   我笑了。只是这笑容我自己都知道,说不出来的苦,说不出来的做作。现在跟我称小佛爷,跟我客气,当年把我按在墨脱的时候就没想过有一天要这样低头跟我说话么。我弹了弹烟灰,缓缓道:“你们族里的事,不就是那个化名龚偿的,要回炉算总账么?”   我这话说的很有压迫性的气势。用一种上级对下级,老大对狗腿的目光鄙视张海客,刻不容缓。我想知道他们找闷油瓶回去走这趟,有多久,有多险,是不是回不来了。   可是张海客被我突变的气势问的语塞,而闷油瓶在旁边低沉有力的叫了一声:“吴邪。”   那个声音,淡然,无奈,纵容,却又强势。那两个字里包含了他多少纠结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他也不愿意走,他也愿意在这里跟我一起看这个电影过这个农历年。可他必须回去。无论如何他还是张家族长,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正如我现在是吴小佛爷,我也有自己放不下推不掉、必须让黎簇陪着他而我自己要去面对的一切。   可是他一定要用这种语气阻止我问话么。他知不知道他这两个字把我叫的心都酸了。我从来没觉得我这么酸过,这十几年我数次死里逃生,十年前从长白山上被他放倒摔下来,十年后我义无反顾舍生忘死去长白山接他,我从没有这么酸过。人心都变成石头了还要从海里捞出来用硫酸炮过,这种滋味真的很难下咽。   我低头默然片刻,然后慢慢笑了。   我说:“小哥,我知道了。”   然后我走到客厅里的落地窗前,拿着火机手有点抖,把烟点着火一根接一根的抽。我不得不这样做,我怕我一回头我就不想让他走了。这对我们俩都是谁也不想看见的结果。   大概小哥是站在我身后默默看了我一会儿。我即使背对着他也能感觉到他是有话要说。但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没有一句告别,没有一句保重,没有一句吴邪你抽烟了。   他只是淡淡的从客房里拿了点东西,应该是必备用品。然后披上那件和我一模一样的棉袄,和张海客一起,开门走了。   他走后我站着抽了很久的烟。直到自己咳嗽的憋不住,摸一摸兜里没烟了,才发现自己其实真的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他走了,可能不会再回来。剩下来的,也许只有回忆而已。   我被烟雾呛的满眼发涩,回身看见客卧门正敞开,我控制不了自己走进去。看看他留下来的痕迹,他存在过的一切。然后我走桌前,看见早晨我走的时候他正临摹的拓本。我坐进他坐过的椅子里,情不自禁把他写过字的那一叠纸拿起来看。一张又一张,各种拓本如同原作,真实,质朴。一张,一张,又一张。很多,但是我有的是时间,一张张翻看,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寂寞,我不在乎孤独终老,但是我怕老死不复相见,从此再无他的消息。   可是直到那叠纸翻到最后一张,我忽然发现这张不是临摹的拓本。是一张他用细狼毫写过的毛笔字,字体如我在鉴宝会上见到的那样,清逸遒劲,看起来写的是一首古词,词牌的名称是《一剪梅》:   百年宵行清秋节,空了凉血,洒了墓穴。绝境微光遇小爷,小字吴邪,大器无邪。   十年生死同船渡,生有何欢,死无变节。独居吴山身是客,既已惊觉,又恐梦绝。   看到这张纸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心从火山上沉到海底变成石头,又被捞出来泡进硫酸里,然后现在又有什么想要死灰复燃,可是却接着被硫酸腐蚀成碎末。酸,酸,酸。还是酸。   那首词下面有一个落款,写道:张起灵,于2015年8月31日。   我颤抖着呼一口气,算算时间。8月17日我接他出来,8月21日王盟回来见我,下午我带小哥回家见父母。隔天我去北京,第十天王盟从巴乃给我打电话说胖子同意回来,挂了电话我想小哥现在在做什么,然后打电话问他。他回我说:他在写字。   那天就是8月31日。他在写字。写的是这样一首词。   我情不自禁摸着他写在纸上的每一个墨迹,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他对我有感觉的,不是么。他一直拒绝我,是因为他怕这一场游园惊梦过早的醒来。   他走过了百年孤独,连血都是凉的。正如他对自己的评价,空了凉血,洒了墓穴。而在他觉得自己最艰难的时候遇见了我,他说那是他的绝境微光。十年生死同船渡,他感动了,他也肯定了。可是就在每一次我想要向前推进一步的时候,他在害怕。即使他有百年岁月的睿智从容,有百年岁月的淡定不惊,可是同样的,他也有百年梦回的寂寞冰冷。他跟我不一样,我就这一辈子,就这几十年好活,我敢我想要我会不顾一切去轰轰烈烈爱一把。但是他不会,他怕他爱过,到最后却什么都没有。我毕竟是个凡人,可以任性可以改变,当我后悔的时候我还可以退回原来的世界中,有家有朋友有我自己的立足圈。可是他,孤身一人。他不敢去改变,因为朋友这个关系是可以长久维系的,爱情一旦变了质,失去我,他将一无所有。   我坐在沙发上,将那张纸攥的汗水氤氲。   我想起我高考时背过的无数首诗词名著,有一句《牡丹亭》中的名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我的小哥,他所恐惧的,这不过是一场游园惊梦,而已。   我独自坐在电影院里。默默看前面黑暗中人头浮动,看屏幕中笑语欢歌。   我手里紧紧捏着两张电影票的票根。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有让自己泪流满面。      ☆、第 30 章   三十   小哥一走便是三个月。   三个月后春暖花开,世间诸事都在天翻地覆的变化。我还是整天里外进出的忙活,即使有了众位兄弟帮衬,我也没事就给自己找点事儿做,免得闲着胡思乱想。   我知道小哥会回来的。就为了那句绝境微光,我知道他一定会回到我身边来。   只是他回来的有点不是时候。   三个月后我在佛爷堂。各位二把交易当家好手盘口蛇头都在。胖子,黑瞎子,黎簇,苏万,王盟,梁子,还有栋子特意从北边儿过来,集中到佛爷堂研究对策。原因无他,只是自从小哥走后经营不善,我的盘口生意和新月饭店都遭受重创,情势前所未有的险峻。   最开始的时候我并未觉得如何。过了农历年,兄弟们需要从散漫的状态回归盘口伙计状态,我本人也要从水中望月的失落中找回魂儿来,一来二去,许是精神头不济,竟耽搁了。等我真从混沌意识中惊醒,事态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最初伙计回我说,北京地界与新月饭店斜对角的方向,琉璃孙斥资也开了这么一个饭店,就叫琉璃饭店,也做这些买卖,也夹了一伙人下地倒斗。我听听就算了,那琉璃孙就算这十年出息得厉害,但是这盘口的事情就跟罗马似的,不是一日建成的。他就算有销路,但也得下地夹的出来东西。过了一段时日,栋子来电话,提醒我要小心那龚偿,貌似龚偿在官面上靠着小小的人脉,给琉璃孙拉拢了一些财大气粗的主雇,现在销路很好。我想想确实有点疑惑,龚偿现在人应该在张家族里,就算他没走,或者他走了把人脉留下了,那这些个下地倒斗也不是一掏一准儿的。等第三次梁子亲自跑家里来提醒我,说是屡次下地伙计奔的都是空斗,下一个斗就发现这斗有人倒过了,我才发现我忽略了一件事情。   那个龚偿,是张大佛爷一脉的后人。九门内手中的盗墓手稿,其中的资源,小哥没有。小哥自从成为张家族长,可以说是一头顶天,两脚立地,从头到尾就一个人。还常常失忆,最后几年才转入真正的路线轨迹上来,想起自己的身份,想起九门的约定。在那之前,小哥空有族长的名头,却不常参与九门中联络往来之事。而小哥缺少的这些,那个龚偿应该都有。张大佛爷当年在九门之中的气势恢宏首屈一指,比我这个半路起家的吴小佛爷更要权倾倒斗界,真正是跺一脚地皮震三震的主儿。张大佛爷不说百分之百,最起码百分之八十能掌握我手里的这些资源。龚偿若是张大佛爷嫡系的一脉传人,他会对斗里的信息比我要了如指掌。现在他只需要对我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就可以了,只需要我准备下哪个斗,提前一步比我先去就能把我压的死死的。   而这个摸清我的路线,虽说不容易,但也不是不可能,毕竟现在家大业大,无论谁说漏了嘴,还是被什么高科技窃听装置盯上了都有可能。我这边又不是国家机密局,做什么事情基本也不背着大伙儿,扫地大妈都能听见。况且一直以来倒斗队伍都是在这方面没啥防备的,一百多年才出几个裘德考专门跟你抢东西。不过我这回就真遇到了第二个。也许对方手段根本没用那么多,就拿着我有的资源翻一翻,问问我手下买了什么东西,南边儿北边儿什么地界用的工具,再盯梢看看我伙计联系了哪边当地的筷子头,瞬息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我这边自从新月饭店开业,销路越来越好,手里也没啥存货,这几次倒斗一扑空,立刻货源就供应不上,就算有胖子从潘家园外八门那边给我盯梢淘东西,但一则新月饭店主要不是靠二手倒卖赚钱,二则他们那边的存货也都不剩啥好东西,纵有好东西也都压箱底了。如此一来琉璃饭店这几回生意做的越来越响,敲锣打鼓的拍卖鉴宝,而新月饭店的形势眼瞅着跟不上。从入冬以来伙计们就守着老本过活,生意久不起色,都有点沉不住气,人心眼看着不太稳当。   我这才觉得,龚偿恐怕回张家族里的时候,是在这边留了后手的。前脚亲自去盯闷油瓶,把他按不死也要盯死,后□□代琉璃孙按住我,弄死一个算一个,我若出了事,闷油瓶也得元气大伤。   嘿嘿。这张大佛爷的后人,还真不是个能小觑的人物。   坐在佛爷堂里,我手指轻轻扣着椅子把手,沉思着听众人说话。   有兄弟们在,胖子也坐在椅子里,一本正经沉个脸,摸着下巴沉吟道:“天真,那琉璃孙一伙肯定是冲你来的,这次咱得好好反击。咱就算再怎么心慈手软,为了小哥也不能让人家睬到咱脑袋上来。”   我点点头。胖子永远是胖子,说话永远这么热乎。他一张嘴就知道我顾忌在哪。不是兄弟们没斗下,不是一时半会儿没钱赚,只怕这边伙计们日夜浮躁不稳,一旦闹出点什么事我就会失了根基。我若是自主退出江湖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若在小哥解决族内争斗时我这边落下马,小哥那边终是少了一个后援。   黎簇在旁边想了片刻,抬眼看看各位老板都在,先时有些心里没谱,后来想想倒也毫不怯弱,壮声说道:“这到底有什么可难的?不就是对方摸了我们的老、抄近路比我们先下斗吗?那我们找一个绝世油斗,他们下不了的那种,我们比他们先下,不就一切解决了吗?”   说话的语气颇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天大地大任翱翔的将门气概。但是自己说完了也没啥底气,扭头看了看旁边的梁子和栋子。到底栋梁二人算是他领路师傅,他自己说的话也要看看师傅点没点头,看自己说的对与不对。栋子本性沉稳,沉着目光没说话,梁子些微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色,黎簇这口提着的气才算放下来了。   胖子拍拍黎簇的肩膀,很是赞许的意味:“就是!看人孩子都比我们眼亮!不就是找个绝世凶斗下么!咱哥仨什么古墓凶斗没闯过!七星鲁王墓,云顶天宫,蛇沼鬼城……大不了这些斗胖爷再挨个儿去闯一次!天真你前思后怕个什么!是爷们儿给胖爷牵出来遛遛,让胖爷看看咱铁三角当年的英雄豪气!”   黎簇正看我阴沉着脸,又有点想把话往回收,轻轻捅了捅胖子:“王老板,我没说非要下凶斗……”   胖子哈哈大笑,拍着黎簇肩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下绝世凶斗哪来的绝世明器可收!”   胖子那个大嗓门,那个声调,那个抑扬顿挫慷慨激昂。一众兄弟都在他的渲染下摩拳擦掌的,似乎商量的不是下凶斗,而是出去旅游。   这边兄弟的气势越来越盛,我这心却越来越沉。胖子这人太热,说话太直。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就算我给他股份,可是除了衣食住行他一个大子儿都没留。他这么大岁数不要命的去为我闯,说的豪气冲天找回铁三角情怀,可是那不要命的斗下了多少次,多少次我们差点把命搭里头。我怕什么?我还能怕什么?我怕死。我不是自己贪生怕死,我是怕我死了小哥无家可归,我是怕胖子死,我怕黎簇死,我怕黑匣瞎子苏万王盟梁子栋子这些个盘口兄弟死。现在不比当年,当年我孤家寡人一个,上刀山下火海,大不了二十多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可是现在我死不起。我死了这些兄弟们今后倚靠谁,兄弟们但凡有一个伤亡,家里的人又倚靠谁。现在太平盛世,好端端要去下绝世凶斗,这叫我怎么当机立断?   兄弟们一个个都热血沸腾的看我,我却一直阴沉着脸僵持不下。   就在这时候,接到了小哥的电话:“吴邪。我回杭州了。”   这段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心情低谷期,我曾无数次想象过小哥回来的情景。我想过他会一推门进来,看见正坐在家里客厅上无所事事的我;或者我一回家,他正穿着黑色紧身衣躺在沙发上看天花板;再不济他打电话给我,我会放下手头所有事情亲自开车去接他,无论他说他在哪。   但是我从没想过他此刻回来,我竟这么不想看见他。我知道他一回来,有些事情将更加无法挽回的变化。   我慢慢的,慢慢的,慢慢的沉着说道:“小哥,你先回家。”   说完了这句话我立刻后悔。以他的聪敏他一定能听出我这边出了事故。我应该把语气放的更柔和一点,更冷静一点,更轻扬一点,更没有异样一点。可是我现在已经不能更像小佛爷了。我坐在这里,所有人都炯炯的看着期待着,我实在变不回那个在他面前永远蛇精病的我。   果然,小哥那边沉默了片刻,然后淡定沉稳的说道:“你在佛爷堂,我去找你。”   ☆、第 31 章   三十一   挂了电话我的脸越来越沉,沉的像古墓深渊里的水。整个佛爷堂都静了,起初兄弟们不明白,黑瞎子和胖子却是一眼就透的。慢慢的兄弟们也明白了。气氛在空气里一度胶着。在伙计们的心里,小佛爷从来都是不畏生死不畏儿女情长的人,我知道他们是不想看见在感情上斤斤计较的我。   没想到是黑瞎子先说话。   黑瞎子此人,虽然仗义轻财,但也要看帮的是谁。自从小花儿倒下,他虽然在新月饭店给我充当下斗先锋左膀右臂,但是多余的事,除了教导苏万黎簇,他从来不肯多张一句嘴。就连拜山头也打的是苏万的名号,为的是有一天抽身而退,不带走一片云彩。可是这个时候,他竟然在身边沉吟着,细致的,说了一句让我铭感至深的话。他说:“这个斗,可以我带人去下。”   我抬眉看他。他戴着墨镜,脸上的笑容不明朗。然而整个人的气质和光辉,如同在沙海前我把布局讲给他听,他甚至连问都没问一句。   胖子紧跟着说道:“就是就是!叫小哥没事儿回家呆着去。当咱哥儿几个缺了小哥那个臭鸡蛋,还做不了槽子糕了?”   他这话说的豪爽大气,知道我心里不痛快给我想辙,护着我就像护着弟妹的老大哥。但……确实粗俗。我这还一本正经摆着佛爷脸,旁边兄弟们一个个表情差点蹦不住。   身边黎簇用胳膊肘杵了杵胖子,小声提醒:“张老板不是臭鸡蛋……”   胖子这才反应过来在兄弟们面前光顾安慰我了,没注意贬低了小哥的水准,想了想,刚想说话,门一开,闷油瓶走了进来。   佛爷堂里很暗,他走进来时背着光。后面背着大登山包,一身黑色紧身,外罩和我一样的那件黑色棉服。风尘仆仆,大步匆匆,活像刚从斗里出来着急见我。这都春天了就不知道换一件外套么。   我迷着眼看他大步朝我走来的那个姿态,他身后一片耀眼的光辉。我的心焦灼的如同一锅烧沸的水。   他走进来的脚步没有一丝犹疑,站定在正厅中央,从头到尾直视着我。他的表情从容淡定,但就是有那么说不出来的一丝急切和担心。他淡然开口,气势却是那么有力。他一开口我就知道,他在这个时候回来不是巧合。一定是张家族里有了什么变化,他怕我出事。   他开口问我,以一种陈述的语气。声音沉稳铿锵恰好让整个大厅的人都听到:“是不是新月饭店出了事。”   我无言。垂下眉默默叹息,我是不是应该看上一个不那么睿智不那么有胆识不那么有担当的人。让我可以伸出臂膀来保护对方,而不是对方夜以继日要怎么保护我。   有伙计已经上去轻声把情势讲给闷油瓶听。闷油瓶一直高大的站在那里,动都没动过一下。整个大厅寂静的只能听见那个伙计说话。一时说完了,闷油瓶只是些微皱皱眉,果断的说:“要找一个凶斗。而且要是油斗。”   黑瞎子的脸上又露出那种莫名的微笑。胖子再次活跃:“不愧是小哥,一眼就能看出门道。”   一直没有说话的苏万,此时在旁边出声,声音中很是疑惑思考:“这样说起来……这样现成的斗,很凶很油,最好是我们以前踩过路的,并且确定里面一定有绝世好货的,对方又下不了的……这样的斗……有吗?”   这就是苏万。跟黎簇比起来,苏万那颗脑袋永远像计算机一样运作。   所有人的情绪再次安静,包括一个个盘口蛇头伙计,都集中看向闷油瓶。我豁然起身想把闷油瓶赶出去,赶出这个屋子一时间不要让我见到他。因为我几乎知道他要说什么,而我不想看见他说完这句话的结果。   在我起身的那一刻气氛如同弓弦满张,呼啸欲出。有人看向我,有人没有,但我知道所有人都等待着闷油瓶的那个结果。这里的兄弟都是刀尖上日子过惯了的,他们不在乎生死,但我在乎。   还有一个人知道我心里是多么渴望那些安静沉稳的岁月,还有一个人知道我多么渴望现在回到吴山居去踏踏实实做我的无忧小老板,那个人站在角落里,带着他那个呆萌的气息,担忧的叫了我一声:“老板……”   但是这句话的作用太微乎其微。王盟纵然再了解我的本性,可是他也阻止不了我现在已经是吴小佛爷的身份,所以他从始至终只说了这一句话。   小哥望着我,望着我。望着我眼里波涛汹涌的一切。我看见他胸口里有着不像他本人的平静起伏,可他还是开口了,语气仍然坚定:“我知道有一个地方。”   我很想说不。我很想立刻打断他的话。但是我看着除了王盟所有人的目光都再次移向他,我知道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就已经不可逆转。   他看着我,目不转睛,坚定的道出四个字:“张家古楼。”   佛爷堂里再次安静了。所有伙计都知道潘子是怎么死的,而他们在每次下斗之前都还去祭拜他。   我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有力坚决与小哥针锋相对够,我说:“不可能。”   我站在对面看着小哥。我已经没有余力再去估计其他人的反应。我说:“我不会让你们去下这个斗。”   我的声音坚定铿锵,充满霸气小佛爷的强硬。   这个时候没有人敢出声缓解这个氛围。除了,胖子。   胖子慢吞吞,却沉稳的问道:“你怎么知道张家古楼一定有东西。上次我们去下过,没带出来什么绝世好货。”   他下一句没说的话:还折了好多人在那里。   小哥斩钉截铁道:“有。在族长交替的那个密室里。”   兄弟们的情绪又开始高涨。没有一个倒斗的不想去看看那个斗里都有什么好东西,如同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做厨师的裁缝不是好司机。当你知道你有一天要问鼎影帝宝座的时候,你就不会错过每一个好剧本,做这个行当的伙计都不要命,明知绝世凶斗也要看看里面长个什么样子。   我知道我已经按不住了。我即使是一手遮天的小佛爷,我也知道水满则溢的道理。人心已经鼓动了,水就要漏出来,除非你找一个更大的容器把水装下。而这个更大的容器,就是龚偿给我们设的一个局。   他要把小哥引到张家古楼。他想要族长那个位置。   那么。干掉他。   我冷冷的看着闷油瓶,我从他的眼中看到我自己从没对他这么冰冷过的脸。我慢慢的说:“这个斗,要下也是我去下。用不着你。”   黑瞎子突然插嘴,向我说道:“确实需要有人留守原地。对方一旦听见风吹草从后面反击,我们就连后路都断了。你是最适合的人。”   他加重了后面这句话的语气。他在提醒我面对自己的责任。我知道他这句话说的很客观,我知道他是为全局考虑,既不倾向闷油瓶也不倾向于我。然而我就是没办法接受这个决定。我留在原地当缩头乌龟,而他们在斗里出生入死……那么不如让我下斗。   可是小哥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他慢慢的走到我跟前,黝黑的眼睛紧紧盯着我,我甚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下一秒他轻轻用他充满浑厚质感的手掌抚上我的脸,他说:“吴邪。听话。”   第一次他阻止我,在我家阁楼上上香,他说:“吴邪,别插嘴。”第二次他在新月饭店开业那天独自去面对龚偿,他说:“吴邪。听话。”   第三次,我不想再妥协。   我没有躲开他的手。我说:“你不是吴小佛爷,我是。”   这个责任是我的,这个家业是我的,这些盘口弟兄是我的,与你无关。   我终于可以说出这句话,我说:“张起灵,我的事与你无关。”   他慢慢看着我。他的气息明明那么深沉,可是为什么却同样可以这样绵柔。他说:“你没有镇魂青铜铃铛。我有。”   胖子站起身,壮声说道:“天真,怕什么!胖爷陪小哥一起去下!有胖爷在,胖爷保证把小哥给你带出来!”   黑瞎子第二个起身:“沙海一别,终于又可以为小佛爷身先士卒了。”   王盟第三个站出来:“老板,我也算是跟你闯过沙海下过古潼京的。你在饭店守着,外边有什么事,算上我一个。”   黎簇毫不示弱叫道:“吴老板,我也去!”   苏万在后面说道:“我也是。”   黑瞎子回头蔑视道:“你去干什么。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从不抵抗黑瞎子的苏万却在此时顶嘴:“黎簇都去了为什么我不能!”   四周一直站着听声的盘口兄弟,在梁子栋子的带领下,效访霍仙姑时代的旧规矩,齐刷刷跪下和声道:“听小佛爷示下!”   我这些兄弟,当年从我接手三叔盘口时我就曾说过,男子汉大丈夫,除了高堂父母,一不跪天二不跪地,即使对自家小佛爷也不能卑躬屈膝。   可是如今,他们跪了。他们知道这个斗,关系着新月饭店的存亡,关系到小佛爷的地位,隐约也能知道点儿关系到他们张爷的家族内斗。   有这样的一群伙计。我在怕什么。   我坐到椅子里。双掌捂住脸。   所有人看见我的痛苦。所有人知道我的恐惧。   小哥蹲下来,用他的双手慢慢掰开我的手,直视我的眼睛。   我想听他说一句吴邪。说一句吴邪别怕。说一句吴邪我会回来。   可是他温凉温凉的双眼,启口却是一句冰凉冰凉的话。   他说:“吴邪,准备一下。我们连夜就走。”      ☆、第 32 章   三十二   他们走了。小哥,胖子,黑瞎子,王盟苏万黎簇梁子栋子,还跟着半数盘口得力的伙计,连夜起身上路。   为了不打草惊蛇,不惊动对方的眼线,他们这一次下斗前没有去忠义园。这是自从梁子跟了我,唯一一次没有带兄弟去祭潘子,祈求入斗平安。想想我也是好笑。笑的眼泪快要出来。他们要去的地方,潘子就在那里。何来忠义园之奠?   小哥跟我说,稳住琉璃孙。我说十天为期,你们不出来,我去找你们。   他想了想,道:半个月。吴邪。给我半个月时间。   我点头答应,他转身上车走了。   他上车的那一刻我特想问他,当年墨脱雪山一别,我把族长铃铛归还给张家,亲手交给张海客。张海客是什么时候给了你。是不是你没去北京之前,是不是黎簇陪着你的那四天。是不是从那时起你就知道,你从长白山出来落脚吴山居,只是暂时的,你早晚会走的。   可是我没有问。我知道以他的性格作风他不会回答我。其实我可以去问黎簇,问黎簇小哥跟他在一起那几天可有异动,可见过什么人。但是我知道自己做不出来这种事,即使问了黎簇也未必肯回答我。我们做人都太有自己的底线。我宁可相信小哥对我的真心,也绝不会怀疑他待我有一丝的疑虑。   这十天。   如此漫长。   我按部就班返回北京,每天照样集齐了大队伙计在新月饭店晨练,声势震天。我招了几个人易容成我身边各位手足兄弟的样子,带着他们照常吃饭,见主雇,极尽低调的招摇过市。力保任何事情都未变过,力保一切都还是平静的样子。   可是只有我知道。这十天的漫长,我是掐着手指头算的,是数着分数着秒算的,从生过度到死,又从死过度到生,阴阳两界涉奈何水而过,也不过如此漫长。   我着人去小心打听琉璃孙那边的动向。回我说一切安静如前,销路火爆如前。龚偿并没有回来,似乎从小哥走后,那个龚偿也没有露过面。   我闭着眼睛反复用指节扣着木椅上的扶手。我在想小哥现在不在族内,那龚偿现在可能去哪。他最有可能也在前往张家古楼。他最想要的,是族长那个位置,为张大佛爷一脉削骨正名。他现在正在谋划实施的,是把小哥引回张家古楼,在族长密室中完成新老族长的交替,出师有名,明正而言顺。他是冲那个族长铃铛而来。   而小哥,他是知道这一切的。   为着新月饭店的荣誉,为着吴小佛爷的责任,为着我的安危,为着他族内的纷争。他将计就计,设计将龚偿引回密室。小哥的作风,万不得已绝不会亲手屠戮张家族人。但如果在密实通道中躲不过六角铃铛的致幻,天之所顺,龚偿自食其果。   他是打算不出手了结一切。可是,万一他失败了呢。两虎相斗必有一伤,龚偿未必有实力手刃小哥,但夺得镇魂铜铃,这个难度就简单的多。岂知龚偿心里不是打的借刀杀人的算盘?   我手下可用的干将已经不多。我敲着手指,忽然想起梁子。自从人称吴小佛爷,我在谋划演算的时候从不需他人假手。但是梁子这些年一直在我身边,我每次皱眉每次闭眼,他几乎都知道我在推算什么,即使猜不出细节,总会猜个十之八九。现在得力助手都不在,我想做很多事居然有些绕手。我现在需要有人帮我实施我计划的一切,成为我的一只手,我指东他打东,我指西他打西,狠准稳,我指十环他绝对打不到九环上。   而现在身边没有。   我居然想起了二叔。   想到这我立刻摇摇头。盘口的事我实在不惊动家里,虽然我知道以二叔对我的关注和紧密程度,他未必不知道小哥胖子已经带人去下张家古楼。可是我与二叔,是亲人,亲人之间虽血浓于水,但到底隔着辈分、孝心与谨慎,还隔着我爸妈两个老人眼巴巴的望眼欲穿。   我否决了这个想法,但是二叔却找上了我。   他不是亲自打电话来,电话是我妈打的,言语间有些温吞:“吴邪,要不要回来看看,你二叔也在……”   我妈虽然是妇女之流,本分居家不涉外事,但老吴家的女人自有一番胸襟,若不是有什么事,她绝对不会这种语气。况且她的话里话外,叫我回家是经过二叔授意的。   我皱眉:“妈,出了什么事?”   我妈在那边有点紧张又有点叹着气道:“我和你爸心血来潮,昨天把那小哥第一次上门的见面礼打开看过。用蜡封着,今天叫你二叔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我啪的挂了电话。   不是我不顾礼数,而是我已经不能再浪费一分一秒赶回家里。我知道我这急匆匆一走,必然会惊动琉璃孙的眼线,一旦打草惊蛇,我这边安排人假扮的那几个兄弟,也肯定要露出马脚。可是我已经不能,不能,不能再耽搁一秒。时隔七八个月,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小哥的见面礼贵重,可我以为那应该只是一些普通的奇珍异宝。可是如今看来,不是。   等我满身冷以我能用的最快速度返回杭州,赶回家里,鞋也来不及脱奔到客厅的茶几前。我只觉得有一万吨的火药在脑海中轰然爆炸。   那个土黄色木质盒子敞开着,里面放的居然是——张家族长的镇魂铜铃。   那是唯一一件东西,是属于张起灵的。世界上唯一个物事,可以代表小哥在世间存在过的身份。   8月31号,他在纸上写下了那首词。而8月21号,他从长白山上下来第四天,竟把这件唯一一件身份象征做为见面礼给了我父母。   这算什么,聘礼么,张起灵?   许是我的脸色太惨太白,惊动了斜对面坐着的二叔。二叔乍然站起,脸色勃然而惊,问我道:“难道是……张家族长信物?”   他说的一字一顿,我的眼泪轰然而下。   我说:“我要去张家古楼,我要去找他。”   我妈在身边,深感出了变故,却还是不能死心,凄然又心酸的问我:“吴邪,能不能不去?你这些年生里来死里去,你是妈妈唯一的命啊……”   我爸坐在沙发上,一直未开过口。此时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砸,茶杯应声而裂。   我爸说:“孩子他妈,哭什么?!吴邪,你去吧!吴家的儿孙不做昧心的男人,头顶天脚顶地,对的起列祖列宗!!”      ☆、第 33 章   三十三   我用了我平生能用的最快的速度赶到巴乃。我甚至雇佣了私人飞机。我身上带着那个牛铃大的镇魂铜铃,我上不得飞机坐不得火车,因为我不能冒任何风险在过关卡的时候被拦截。即使我可以有各种方法解释那个铜铃是怎么来的,我是个古董商,但这样一来会更延误时间。并且我没有比现在更讨厌自己对自己这么吝啬,为了不过于招摇,每次梁子提起我们需要一架飞机,我都断然拒绝。尼玛这个东西真贵,能搭进去几个斗的利润。保养飞机和雇佣人员的费用也价值不菲。我从来不敢把伙计的血汗钱用在这上头。可是我现在后悔透了,临时雇佣一架私人飞机的过程是如此的繁杂,甚至我要向民航局做各种报备。因为我的解释如果出了一点问题,立刻就会有人质疑我的身份,然后调查一个古玩界小佛爷去巴乃的目的。等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我筋疲力尽。飞机从地面升空的那一刻,我闭着眼睛都知道这次一定会惊动琉璃孙。   等我赶到巴乃已经是第十三天的早上。距离小哥和我约定的时间还有整整两天。上次我就是在这里,进去的时候是几个人,出来的时候少了几个人。我曾在这里被裘德考的队伍营救,被戴上呼吸器。我现在恍然觉得这些年的时光只不过是一个片段,我从来没有走出过这里,从来没有经历过这十年的江湖夜雨。我现在站在这里还是这么寸骨无力,从内心对这里感到恐惧。故地重游,我曾经在这里经历了潘子的死亡,这种恐惧压倒了我,我甚至怀疑他们到底还会不会出来。   还好。还好没有让我等的太急切。我从巴乃赶往张家古楼湖边的营地时,在营地留守的伙计也提前知道我来的消息,有人迅速远远的往这边来迎我。我刚想迎着还有些距离的时候,就大喊着问他下边的情况,当我第一个字节刚发出来,他身后就有人突身站起来呐喊道:“他们出来了!出来了!”   我甚至比他们更急迫。我已经多年没有这样的举动,当着伙计的面三步并作两步赶去接应。这次的营地搭的有些高,他们从湖边的低地绕着过来,队形还是十几个人的长排,没怎么太显人迹零丁。我稍稍放了点心,和留守的伙计一起,我亲自把他们一个个都拉进营地上来,开始清点人数。他们每一个人的手几乎都从我手里过,先是栋子拉着黎簇上来,黎簇的精神很萎靡,然后是王盟,接着是黑瞎子抱着有些轻微昏迷的苏万,再然后是各盘口伙计。我直觉上缺了几个人,心又一点一点的提到嗓子眼。我压制着自己,皱眉紧着嗓子道:“还有人在下面?”   黑瞎子抱着苏万,沉声回我:“哑巴张和王胖子没出来。我们送他们到腹地,然后我负责带着伙计们回来,他们两个人去了密室。”   两个?我皱眉。直觉上小哥一定又是有什么事自作打算却瞒住了我。或许他带着伙计下斗之前,就从没想过要让兄弟们参与其中。有些事,他打从一开始就是想要自己解决。   但此刻我已经不能只想到小哥,我的心里越发焦灼,因为我感到队伍的人数不够。   我冷声问:“有人折在里头?”   栋子和几个盘口大伙计的神色都很黯然,低了低视线。我心里钟声四震,皱眉回头再去清点人数,事出紧急而且纷乱,一时直觉间我竟没发现是谁不在。可是我知道我一定漏了什么,我一定错过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我的面部表情一定很惊秫,我听见我自己哑然声音陡然尖锐拔高,我叫道:“谁没有上来?梁子……梁子呢?!”   我再次猛然大睁双目,目光直射栋子:“梁子哪去了?!”   栋子还没说话,手中搀扶的黎簇忽然软倒。那个软倒的姿势,更像一种跪着的负疚。栋子默默眼喊着泪水,不由得也双膝一软,一手用力拽着黎簇,一边沉痛的克制着声音,回我道:“爷请节哀。梁子他……留在下面了……”   我从来不知道自潘子去后我还有这种感情,可以为了一个盘口兄弟声泪俱下歇斯底里。我的双眼因为瞠目而感到灼痛,有液体正从快要撕裂的眼眶中疾迅流出盖了一脸。我去拉栋子和黎簇起来,我知道下斗一事无人可保平安,这事不怪他们,可是我却止不住的声音尖锐汹涌,我悲声叫道:“怎么回事?”   栋子已经起身,去拉黎簇。一时力竭竟拉不起来。他低头含泪道:“我们进去时走到腹地一处祭台,张爷忽然指给我们暗处一间密室,打开密室门叫伙计各自拣些明器。但似乎张爷原意就是不想让我们跟下去了。忽然说拿了东西就叫我们回去,现在从原路返回或许可以平安,又叫黑瞎子齐爷一同折返以保无虞。本来也确实可以无事的……”停到这,他有点说不下去。他手里拽着的黎簇在此刻有点颤抖,低低发出哽咽。   栋子咽了咽声音,继续说道:“黎小爷和苏小爷在回程的路上大概惊动了什么东西,那东西直扑过来,可说命悬一线。齐爷身手迅捷,也只来得及保住苏小爷的命。黎小爷全身而退,但梁子……”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大概是他觉得这样的话当面讲出来,对还在打战的黎簇太过残忍。   我慢慢松开了方才去拉栋子的手,无力垂下,站在漫天云色下忽然觉得天昏地暗的旋转。   梁子在关键时刻舍身保下了黎簇,如同当年潘子舍身保下了我。他们用热血和生命演绎了他们的忠诚和无畏,传承了他们的那一曲红高粱。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 往前走莫回呀头——   栋子见我实实撑不住,闭着眼抵抗那种呼号而来要将我吞噬掉的黑暗。但是他下一句话没有留情,他知道我撑得住。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努力保持沉稳,道:“爷,梁子临去前留了几句话。虽没有指明说要留给谁,但我想,他是想要爷知道的。”   我闭着眼睛,咬着牙关道:“你说。”   还有什么是我经受不住的。梁子最后的话,无论如何这一生我会铭记。然而当栋子说完那句话,我还是经不住泪如雨下,摧心折骨般撕痛。   栋子说,梁子最后是笑着走的,躺在血中断续着留了几句话:学了几年潘子,祭了几年潘子,到最后自己也成了潘子。愿自此以后,世上多了一个梁子。   留守的伙计开始帮下斗的伙计做恢复包扎。我坐着闭了会儿眼止住晕眩,然后亲眼看着伙计们一个个都包扎好。伙计回说车已来了,停到附近最近能停车的地方,叫受伤的兄弟上车,出去找个条件好的医院治疗。尤其是苏万还昏迷着。我眼瞧着苏万的脸色灰败,怕不是什么轻伤。   叫刚从斗下出来的兄弟起来,受伤的跟车去医院,没受伤的跟越野车带着明器回杭州。我看了看地下蜷缩成一团的黎簇,踢踢他的脚:“起来,去医院。”   他没有动。我也没再叫。我知道有些伤是医院治不了的,只能自己愈合。   眼瞧着兄弟们都起身,黑瞎子也抱着苏万出了湖岸,栋子还在一边候着,我回头招呼留守的伙计收拾装备,我要下斗。栋子突然拦住我,沉声说:“爷,我们出来时张爷曾交代,无论如何不能让您下去。”   我不理他。伙计们一个个都眼瞧着这边的争执,一时都等待下一步的命令。我实在等不及,时间又一分一秒的过去,我像被万猫抓心那样难受。我亲自蹲身去拣装备装登山包:“你们留在上面,我自己下去。”   栋子忽然砰一声跪在我身后:“爷明鉴,绝不是我比梁子不如,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如今离您和张爷约定的时间还有两天,您现在进去,张爷也许就要出来。只怕您遇不见张爷双方反而要走叉路,若万一张爷比您先上来,您却白白丢了命,岂不是要张爷不能独活!”   我顿了顿。此时发觉自己的手正在颤抖。曾几何时我发现小哥待我的心意可同日月。我总以为自己上长白山是舍下了自己的一切包括这条命,可眼瞧着身边所有人都已经看出在小哥心里我也是比他那条命还重要的。这十年,这十年,这十年走过多少泥泞多少坎坷,多少个夜里我心如刀割,我一直以为支撑我走下来的,是我的那盏灯在长白山上一直为我亮着。可如今才了解,对小哥来说或许我也是长白山外的一盏灯,他知道我在十年后的青铜门外,一直等他回家。   可,正因如此,我还有什么理由不下去吗?下边不仅有小哥,还有胖子。我知道无论如何胖子是我和小哥共同的亲人,也许小哥在最初设这个计划时并没有让胖子陪他走下去的打算,可是那个憨厚直白同样顶天立地的胖子啊,他为了我下这个斗,就一定会陪小哥走到最后。他从不会在任何中间环节抛下我们任何一个。   我沉声对栋子说:“我必须下去。我身上有小哥的镇魂铃铛。没有我,他们进不了密室。”   我拉近登山包的背带,起身把它背到身上。此时送苏万去车上的黑瞎子却出乎意料折返回来,看着我背上包,冷声说道:“你不能去。如果琉璃孙此时反扑,你必须在原地反击,你是哑巴张最后的后路。”   我回头看他,此时我的心态已经恢复平静。顿了顿,我竟然发现自己笑了:“你没有办法阻止我。如果小哥从此留在张家古楼,那我们还需要后路做什么呢?”   黑瞎子皱眉。似乎我自从认识他,并没有看见他如此凝色过。他皱眉道:“你太低估哑巴张了。哑巴张在青铜门里十年,他对六角青铜铃应该可以一定程度免疫。龚偿若一心要跟他一起进入族长密室,哑巴张可以一举解决家族内斗,你带着镇魂铃铛去找他,万一落到张家人手里,不是添乱么?”   我淡然笑道:“一定程度免疫。你也说一定程度免疫。可是我们都不知道会有多大程度,正如我吃了麒麟竭可以延缓衰老,可是没人知道可以延缓到什么程度,有什么副作用。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也许提前枯竭,也许得以长寿,我甚至比其他这些普通人更要恐惧生命的不可预估的终点,更恐惧死亡何时发生。所以,你也没办法预计小哥没有镇魂铃能坚持多久,会不会七窍流血,会不会有任何反噬作用。可我,禁不起这些未知。”   黑瞎子的脸色有些难堪。甚至比我更难堪。我隐约能猜到他之所以把苏万捆在新月饭店一起下斗,一则是为了苏万这个人,二则是因为他看见了我吃过麒麟竭的结果,他要帮苏万找到另一块麒麟竭。   可是他的脸色如此灰败,灰败的像刚才一直昏迷的苏万的脸。他不见得会不知道麒麟竭的风险无法预估,可是他更加愿意相信赢得这次赌注的几率。像他们这种百年孤独的人,就像他说过那句裤腰带的话一样,自私而凉薄。得到了,则同生共死不会放手,要么一同长寿,要么不过共死而已。   过了一会儿,我拉紧背包系紧在腰部,黑瞎子轻轻在我后面说道:“如果我是你,我绝对不会下去。我一定会想方设法增加双方都活下去的概率,要提高这种概率就只能是你留在上面而已。如果你下去,双方都活下来的概率一定会减小最起码一半。就像你说的,吃过麒麟竭的结果无法预估,可是我一定会竭尽所能让我和苏万共同终老的可能加大,而苏万也一定愿意如此相信。而不是像你这样,违背哑巴张费尽心机把你留在上面的意愿,跟个愣头青似地一头撞进去。”   我回头看他。   他正淡然却坚定的望着我。我忽然理解为什么聪明细致如苏万,也会被黑瞎子莫名其妙一脚就拐进来,甘愿改了考古专业,甘愿留在饭店当土夫子下斗。也许苏万什么都知道,也许他只是默默配合着黑瞎子的言不由衷,打着师徒的旗号,奔着一同终老的无声守候。   我沉默了。   我忽然发现我有多希望小哥活着,小哥就有多希望我活着。而我们俩共同的希望则是彼此都能活着。竭尽所能增加双方都活下来的概率……这,就是小哥的意愿么。   黑瞎子看着我忽然的沉默,转而笑道:“好吧。我要送苏万去医院了。在此之前哑巴张有一句话托我带给你。他叫你留在上面,等他出来,此生两不相负。”      ☆、第 34 章   三十四   湖边营地的帐篷外,我独自在阴寒的静夜里坐成一个喇嘛诵经的姿势。时间虽然是初春,但人迹稀少的湖边野地,夜里还是冷的入骨。我打发仅剩的几个伙计进帐篷去休息,我独自在这守着。守着小哥和胖子的退路。   我想起了那年墨脱的经文。甚至我心里从没有这样安静过。这种安静是四面楚歌陷入绝地的寂静,和平日里的安静从容都不一样。当一个将士眼看着周围同伴埋骨如山自己孤军浴血奋战,却终是被敌军无声包围两阵相对时,一方大军压阵,另一方则一人独立。那种寂静,是真正从心底席卷而来的掩没。   那年在墨脱,我几乎抄写了整个寺庙的经文。在那间小小的经阁中,心里所有的欲望和纷扰都寂而不见。我心底只有经书的声音,还有经书墨字后,小哥那张若隐若现的脸。我在那样的寂静中,手握着不着寸缕的十年后的渺茫希望,那时候十年对我,是有多么不可远望的漫长。   可我知道,有的事是必须去安静等待的。放空自己的一切,不计代价不计时间,甚至要不计结果去等待。如果没有这种心态,我甚至连十年都走不到,就把自己留在了这一路走来所有可能的地方,墨脱,沙海,还有这十年每一次的暗潮汹涌。如果心底没有这种执念,我相信小哥很有可能走不出那扇青铜门,胖子不会在十年后再次走出巴乃。这十年对我们三个,都是一场耐心与耐力的抗衡。你只有把自己放空,才不会让容器里的水沸腾起来打翻了整个茶壶。你首先要耐的住火烤火炙高温焙烧,直到你容器里的水空了,就变成一点点去焦灼你心底里那点泥巴,最后成为一个从窑火中出炉的珍品。   在此之前,把心底的一切放空,成为一个真正诵经的喇嘛,你才能真正强大,无欲则刚。   栋子出来看我几次。有几次他似乎有点想说话,但看着我默然在湖边盘腿安坐的姿势,又都没有出口。剩下来的几个伙计心里也都有点忐忑,我看的出来。他们其实想问我,把大部队的人都打发走了,一半护送伤者去医院,其余的一半,为防止琉璃孙在中途堵截,跟车护送明器回程。此时留守营地的人,加上栋子和瘫软的黎簇,仅剩五六员而已。如果琉璃孙此时带人包抄,我们岂不是毫无还击之力。   最后一次栋子出来时,已经大概过了凌晨2点多。我闭着眼睛盘坐着,听见随着阴寒的夜风,传来帐篷里若隐若现的哽咽。栋子出来看看我,垂手立在一旁,声音里透着担忧:“爷,黎小爷在哭。”   比起常在斗中出生入死的盘口蛇头,栋子的心总是有点软。我知道他是想叫我去看看黎簇。他怕黎簇从此一蹶不振。   我们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寒风带着水汽从湖面上侵袭过来,我淡淡的说道:“让他哭吧。过不了这一关,以后有的是哭的时候。”   听了这话,栋子似乎有些震恸,低低恳求着叫了一声:“爷……”   我没有说话。栋子见我也不想让步,就没有再说下去。只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紧握着的双手有点抖,然后终于松开了力道。他叹了口气。   我也知道我对黎簇有些太残忍。黎簇还是个孩子,年纪不到二十岁。在沙海时我把他独自扔在汪家,浑身都是硬伤几乎不能保命。现在面临梁子在近距离情况下为救自己死亡,这对他心理冲击过于巨大。当年潘子去时我也有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黎簇比我当时几乎要差了近十年。这样的孩子我屡次冷眼旁观,让他自己跌倒,又让他自己爬起来。我就是一个恶棍,十恶不赦该受千夫所指。   可是,已经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愿意相信黎簇。我在手臂上划了十七道伤疤才换来一个成功者。为了这个成功,我愿意把我前半生所有的积蓄,钱财,人脉,名誉,地位,统统都赔偿给他。但这个前提是他必须要自己站起来。如果当年潘子死后我一蹶不振,我相信不仅我会被张家人当赝品除去,还会被汪家人随手抹掉所有生存过的痕迹。如果黎簇闯不过这一关,他会成为一个废人,一生碌碌无闻,终将掩没在人潮之中。   我要黎簇,即使摔倒都是站着摔倒的,绝不能以跪着的姿势。只有这样,他才会在未来某天成为一个王者霸气的男人,一个令众人都甘心归附于他的领袖。   栋子站着有些抖。我知道栋子和梁子,都是从心眼底爱护着那个孩子的。虽然有朝一日终将成为主仆,终将有上下之分,可是时至今日,他们把他当成崽子一样护着教导着。不然梁子也不会因此就丢了命。不然栋子也从不会有这样的不忍之色来替一个人求情,求我去安慰那个瑟瑟发抖的孩子。   可是我最后却一动也没动。眼看着栋子又要叹息着转身回去,我只轻轻的说道:“把我身上的外衣给黎簇拿去披着吧。夜里冷。”   凌晨的时候,天还仅有一点雾蒙蒙的灰白色,有伙计来回我,琉璃孙的人到了。   我说我知道了。然后还是闭着眼没有声音。   当一个人把心底放空绝对安静的时候,他就能听的见外界很多声音。我比伙计们更早知道琉璃孙的人来了,而且不少。琉璃孙应该是急红了眼睛,手底下的人倾巢出动,过来围剿我,从湖边野地周围包抄过来,悄无声息,三面临立,只剩一条水路是我们的退路。   仅剩的三个伙计都有些急,见我不说话,又去附耳栋子。栋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周围的形势,然后近到我身边来,低声道:“爷,琉璃孙的人还有一段距离,他们现在摸不清我们的形势。若一会发现我们这边在唱空城计,恐怕我们就坐以待毙了。”   我仍闭着眼睛:“没事。他不敢。”   栋子看了看我安然的神色,到底他是曾跟过几代老九门的人,把话都咽了回去,叫几个伙计都回去安静等着。   我听着声音。如果我猜的没错,琉璃孙本人亲自来了。琉璃孙这十年虽则成长之速,在古玩界也称得上一方翘楚,可在道儿上混盘口混土夫子,到底欠了些火候。他这次能孤注一掷开了琉璃饭店跟我叫板,不过是受了龚偿的唆使。为了扳倒我一雪耻辱,把宝都压在龚偿身上。龚偿一定向他承诺了什么,如果我猜的没错,估计是从族长密室带出来的宝贝都归琉璃孙,叫琉璃孙在外边替他荡清后路,接应他出来。   我慢慢含笑。龚偿一算再算,却算错了一点。他觉得琉璃孙财大势大又心高气盛,好唆使,大好的一只□□稳稳握在在手里,甘愿替他冲锋陷阵。可是他算错了琉璃孙到底不是土夫子出身,像上次来新月饭店包抄一样,他要的是出气,要的是明器,要的是我一败涂地。至于杀人,他还得再想想。纵然龚偿认为兔子急了会跳墙,我这边人多势众,琉璃孙也不差什么,在张家古楼外相遇,两边气焰焦灼高涨必定厮杀起来,我一定会遭到重创。纵然小哥活着出来,我若半死不活,小哥也无心族内之事了。但是,龚偿绝对想不到,我把伙计都赶走,只剩下五六人在这里。即使琉璃孙来了,我这一则没人二则没明器,双方杠不起来,他是没理由下手的,毕竟他不是黑道土匪要夺我项上人头,他只是想扫我威风出气而已。   果然过了一会儿,琉璃孙的身影慢慢从一众对方伙计中显露了身影。似乎应该是往这边看了看,观察观察情况,他下边伙计应该会跟他说我这边没有人,他应该还会将信将疑观望一下。   我吩咐栋子,请琉璃孙过来说话。   栋子答了声是,站在营地边缘向琉璃孙喊话,说小佛爷请他过来一叙。对方没有回话,估计在商量我这边唱的什么戏搞的什么鬼,小佛爷在道儿上的精灵诡谲,传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当心着了我的道儿。十分钟后我又吩咐栋子喊话,栋子站在营地高处喊话道:“小佛爷以诚相待,琉璃饭店一方却人多势众,难道怕了不成?!”   这话不是我教的。是栋子自己做了主。喊话的气概豪情,颇有梁子的味道。我微微的叹息着,心里有些隐痛。不过这激将法对琉璃孙百分百好用,过了一会儿他似乎见我这边实在没反击能力,带着两个贴身全副武装的伙计走过来,离着有一点距离,停驻站在营地边上。   我还是盘腿坐着,呈一个喇嘛的姿势,扭头看他,尽力施展了一个庙里佛爷般普渡众生的慈笑。   明明我是要缓解气氛的,这样的慈悲不会让双方剑拔弩张,可是琉璃孙心中有鬼,一时勃然变了脸色:“吴邪,你到底耍什么阴谋诡计?!”   我叹口气。佛有心度人,人却无心自度。这人毫无禅意,活该被龚偿利用。我放缓了语气,慢慢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龚偿会愿意如此帮衬你?”   他的脸色有点白,白了又有点着恼的红晕,毫不示弱向我高声说道:“利用我又怎么样?他答应给我明器,只要我把明器拿到手就没他什么事了!”   呵呵。琉璃孙确实是成长了,知道龚偿利用他,现在却还会将计就计,反其道行之。真是尔虞我诈,不堪忍赌。   我又微笑道:“他承诺给你明器是么,从族长密室里带出来的东西都给你,你替他除去我。”   他的脸色又变了变,片刻又冷静下来。既然双方交锋已久,彼此知根知底都不是不可能的。他日夜关注着我的动态,我知道他和龚偿的交易很正常。趁他的脸色还在恢复的功夫,我没给他回话的机会,笑意吟吟的问他:“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出来?”   琉璃孙此时已经被我的反应弄的云山雾罩,先是空城计毫无反击迹象,又慈祥和顺请他过来叙话,之后我又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一句接一句问话,他的思路不得不跟着我走。顿了顿,琉璃孙回答我道:“他说他到了下面,只要有跟哑巴张进了那个密室,他自然有办法叫哑巴张葬身此处。”   我微笑了。这么有把握么?我笑着望他:“你又怎么知道他一定会进入那个族长密室呢?张家族长的镇魂铃铛可在我这里。”我慢慢撩起外衣,大气蓬勃的指了指腰间。   琉璃孙的脸色彻底白了,惨败的卫生纸差不多。琉璃孙毕竟不是废物,龚偿要夺得琉璃孙的信任,肯定要把所有计划的详细细节都讲给他听。琉璃孙肯定是知道这个族长信物意味着什么,没有它,龚偿是走不完那个通道进入密室的。   琉璃孙惨着脸,不敢相信的叫道:“哑巴张把它给了你!你居然明知哑巴张没有族长信物,还让他去下斗!”   他的叫声甚至有些凄厉,好像有什么一直期待着的东西突然断了念想。我玩味着他声音里的绝望,同时也玩味着我心里的苦涩,脸上却仍然微笑着对他说:“因为我相信哑巴张一定会出来。而你,就要重新衡量一下,你是不是要继续相信龚偿。我在道儿上可不是什么好声望,杀了我也不见得是好事,搞不好你还要日夜躲避我兄弟的追杀。龚偿究竟是不是值得让你孤注一掷的人。”   琉璃孙的眼睛有些着恼和怒意。我看着他情绪急剧起伏的眼睛,他此刻内心一定在左右拉锯,若一举进攻拿下我,又恐怕琉璃孙出不来,反而得罪道儿上的人,得不偿失。可如此退兵而返,又显得窝囊,这一口气没出来又憋了一口气。若有心等下去吧,看看最后出来的是龚偿还是哑巴张,又恐怕为时已晚,错过最佳时机。正在左右为难,脸色瞬息变换之时,他身后原地留守的一个伙计,突然接了个电话,走过来,把电话凑到琉璃孙耳朵边:“老板,琉璃饭店出事了。”   我离着琉璃孙还有些距离,那个伙计的声音极轻,电话里说什么我也听不到。然而我却心里有数他们说的是什么。只过了几秒琉璃孙把电话挂了,眼睛血红像要吃了我一样,咬牙切齿的愤恨:“吴邪!你好样的!”说完想要把我碎尸万段般看着我,但终久是拿我没什么办法,想要吃了我可终久怕龚偿出不来又惹上祸端,最后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在原地用目光枪毙了我几分钟,最后还是愤恨的一甩手,跟他来的伙计又悄无声息的慢慢退去。   琉璃孙对我的第二次围剿,再次半途而废。我猜他这辈子这口恶气都出不来了。   琉璃孙走了,栋子慢慢蹲到身边问我:“爷,您来时就有安排?”   我此时又恢复了喇嘛静坐的姿势,闭着眼说:“是我二叔。”   来之前我手下可用干将不多,有什么计划但没有可堪大任手脚利落的人,终久是不保万无一失的。但在家中见过二叔,只寥寥几句讲了一下我的计划,二叔二话没说,道:“你去吧,剩下的事都交给我。”于是,我上飞机之后,二叔眼觑着琉璃孙动作的时间,看着琉璃孙召集了大批人手赶往巴乃。然后就按照我说的时间和要点,在琉璃饭店放了一把火。   就像二叔曾说,只为你将来若有不测,只记得你还有个二叔能随时捞你一把就罢了。没别的,还有一把老骨头肯为你去下大狱顶罪。下大狱之事他都肯做,何况放把火。更何况放火之事,绝壁没人比我二叔更在行。只不过是重操旧业,像十年前他放火烧了闷油瓶故居一样果断。言必行,行必果。   当然按照我说的要点,这把火并没有烧光琉璃饭店,更没有烧到什么主要位置。这把火要烧的狠准稳,烧的火势冲天,烧的气冲霄汉。但是却烧的不那么重点,让琉璃孙和龚偿都不在北京的时候,惊动雷子去调查起火的原因和损失,去查账,去看到库房大量的明器,再去过滤明器的来源。干我们这行的,有人脉时不怕,没有人脉最怕雷子。查着查着,饭店的走账和经营来源就露了马脚。盗墓,那是重罪。原先琉璃饭店起家的时候,是靠着龚偿身为老九门上三门的官路铺道,现在龚偿人在张家古楼,怕是也出不来了,这次琉璃孙总要在狱里呆几年,慢慢舒缓他对我的那口恶气。   他大概会后悔。不如一朝在湖边营地做掉我,怎么都是下大狱,不如先杀为快。不过后悔也晚了。像他那种做事心不放空水沸则溢的人,早晚会自己把自己的容器打翻摔碎。      ☆、第 35 章   三十五   琉璃孙走了,我心底算计着时间,估摸着对方这会儿已经在返回北京的中途,决计不会再反扑了。心里替伙计们落了底,起身活动活动双腿,告诉栋子说:“我要下斗。”   栋子心惊,再次拦我道:“现在离张爷和您约定的时间还有几个小时,您再等等!”   我摇头:“不,我不能再等了。如果他们能按照约定的时间出来,现在应该已经接近出口,我进去刚好能接应他们,如果他们不能出来,肯定是出了事。这两个人对我来说都一样,谁栽在斗里我绝不独活。”   栋子还要说话,我摆摆手,意思是不用再说了。栋子沉声道:“请爷稍等片刻,我收拾装备,跟爷一起下斗。”   身后只剩下三四个伙计,都眼望着这边的情况,似乎也有要动手收拾装备的举动。我摆手制止他们,又皱眉看向栋子:“你才出来,这次就别下去了。”   栋子淡然一笑:“跟在爷身边栋梁二人,如今已断一根支柱。说不得,从今往后我要以一当二了。”   我不承望一直本分谨慎从不以言语示人的栋子,在这当口能说出这样煽情的话。我笑了,拍拍他的肩:“别收拾了,送我到古楼入口你就回来。”我望了望身后黎簇所在的帐篷,又看着栋子说:“原本是想要给黎簇留下一对栋梁的。如今你既要以一当二,更要替梁子好好教导他。”   栋子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今后若我不在,他更加要担当起栋梁的职责,成为黎簇的严师慈父。他肃然看着我,言语有些哽咽,一字一顿的说:“栋子谨遵爷示下。”   吩咐仅剩的伙计在原地留守,我背起登山包,带着栋子走向张家古楼。越来越接近十年前那条通道,我心里说实话是有点紧张的。我真的能做到像自己跟琉璃孙说过的那样斩钉截铁、相信小哥胖子会安然返还吗?现在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了。我接近了那个冰凉的柱子,我还记得当年闷油瓶曾说过:第一行第十三个,第二行第六个和第三行第七个。对每个都轻轻地各敲一下。记住顺序。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我记得这么清楚,都十年过去,居然还记得入口的密码。不过这次用不上,小哥进去时打开的通道还在,中间一根柱子上有一道只能让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现在正冲我敞开着,缝隙里面是一条直通地底的通道,我看进去,有些黑,只看到能看到短短几米的距离,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我对栋子说:“你回去吧。”   栋子含泪道:“爷,请务必小心,我和黎簇带着伙计,等着几位爷安全出来。”   我抬头看了看天,想起半个月前和小哥的约定,此时竟有些落寞。我淡然道:“就半个月吧。半个月为期,若不出来,你回去好好教导黎簇。”   栋子惨然道:“爷还有什么话想说的,我一定带到。”   我想了想:“叫黎簇去给我爸妈磕个头,再去阁楼上给我爷爷奶奶上个香。就说吴邪不孝,先下去看看三叔在不在。”   栋子禁不住我这句话的动容,竟有些掉下眼泪。我正想笑着安慰他几句,突然就听见通道里传来胖子的声音:“窝巢,跟这生离死别呢哈?小天真到底要干什么不孝的事啊这是?胖爷我第一个打断他的腿。”   从地狱到天堂就是这么一瞬之间。我几乎被胖子那个热情烫的像杀猪一样嚎叫,当然我肯定是被杀的那个。大喜过望,我一把冲过去,伸手将正在往上爬的胖子一点点拖上来,显然胖子的腿受了伤,不怎么灵活,拖上来费了点力气。接着跟在他后面的是闷油瓶,情况不算糟也不算好,耳孔下面滴滴答答淌着血迹,眼角和鼻子下面也有干涸的血痕,只是擦过了,看起来受六角青铜铃刺激受创不小。   可是那一刻我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嗓子有千言万语说不出话来。一心想多看看这俩人,多么罕有的弥足珍贵,多么险峻的失而复得。又一心着急回营地叫车,把他们俩送去医院看看,来不及叙话,招手示意栋子。栋子那边架住筋疲力尽的小哥,我这边架住半边瘫软的胖子,我们四个并肩晃晃悠悠往回走。一边走我一边又哭又笑的,活像被刺激到精神出了问题,鼻涕眼泪流了一脸。   也不分个场合,胖子还有心笑道:“天真,这趟还算不算你夹我的喇嘛?”   我又哭又笑的,心知他是点我从长白山下来的话。那时我给他钱,说这趟算我夹你的喇嘛,胖子调侃道夹喇嘛夹出来个小哥。胖子此时还有这个心情调侃,看起来是没什么大事,只是这么大年纪腿上受了重伤,一定程度上说是不会复原的了。我心里有喜又痛的,顺着他道:“算,当然算。夹喇嘛夹出来一个闷油瓶。回头我按道儿上的行价给你,王老板觉得如何?”   胖子被我逗的哈哈大笑,扭头看看半身挂在栋子身上的小哥,语气轻松揶揄:“嚯,夹出这么大一闷油瓶,按年份算怎么也说也是民国的。吴老板可不能太小气。”   这话说的,连栋子都散了一脸阴霾。我挂着一脸水渍看向小哥,小哥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脸上的表情恬淡安静,混不像经历了半个月的死里逃生。他的目光渺渺的看着前方,耳朵下混着血滴,满目是一种温纯的笑意。   我笑着哽咽。再一回头,原来还不止我一个人精神出了问题,胖子仰面大笑,最后脸上却撑不住动容,终于挂上两串热泪。   半个月后。   半个月的时间足以发生好多事。生活继续回复安定,新月饭店的危机已经解除。这次带出来的明器,各盘口填补了前几个月的生意淡薄,甚至还照旧小赚了一把。我回到杭州,亲自处理梁子去后空下来的盘口事务。栋子依旧在北边新月饭店忙活,苏万还在医院没出来,我叫王盟去帮衬着。另外叫王盟每天早晚定时去医院看望胖子。王盟嘴上要求带梁湾和孩子去北京公费旅游,其实我知道前些时候王盟和胖子处下很深的感情,这时得了令,正巴不得去北京照顾胖子,好再偷师学艺学点品德待客功夫。   不是我不想把胖子接回杭州来,而是胖子那个小腿骨折,怕是要上钢板定型。北京的医院到底大些,我心里舒坦一点。我真不知道小腿骨折成那样,胖子到底是怎么把接近瘫软的小哥一步一步架到出口的。每次想到这一节我胸口都疼的憋闷。即使以前我也把胖子当兄弟对待,可是这一次我想要给他更好的,更好的,还要更好的。那天在医院检查时医生叹息着说这腿要遭罪,我不禁动情的说这话给胖子听,胖子居然还要抬那条断腿踹我一脚,叫我去脑科拍个磁共振看看脑袋。   小哥这边情况也渐渐稳定。受到六角青铜铃刺激,果真七窍流血。虽然身上各部位都没什么伤势,但这脑部受创也不轻。只是咱家小哥这体质,恢复力惊人,半个月后戴上助听器就跟常人一样了。医生说这耳朵总是会好起来的,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已。我心里叹息,看着小哥戴上助听器的样子说不出的违和。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人总算回来了,我也没什么其他可求的。   回杭州的日子依旧没什么变化,我住主卧,小哥住在客卧。虽然有些事心照不宣挑明了窗纸,但我和他都不是急于一时的人。他知道我心里还记挂着很多事,梁子的后事,胖子的伤,苏万的恢复情况,黎簇的心理恢复程度。还有日复一日盘口堆上来的繁琐小事。小哥养伤期间并不出门,只是偶尔跟我去佛爷堂转转,去了也是在休息室里跟那尊墨脱回来的雕像相面。其余时候就在家里给我弄些家常便饭吃。虽然有时候饭菜的味道有些奇奇怪怪的,我却依然甘之如饴,一边吃一边看着他笑,小哥脸上总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但是我知道,他一直在等我。   琉璃孙的案子已经候审,他人已经在牢里不可保释。我想了想,琉璃孙此人在这事上被龚偿利用了一道什么也没捞着,还赔个底朝天,我就别再去锦上添花落井下石了,就这么放过他算了吧。可是有些事并非我所愿,琉璃饭店一倒,紧跟着迁出好多人来,倒斗的,收藏的,当官的,做财务黑帐的。若是原来龚偿还在,即便不能小事化无,可大事化小总还是可以的。但现在龚偿一个跟头栽在族长密室的通道里自食其果,原来冲龚偿面子在官面上为琉璃饭店开路的,这次也拉下马来一批。这批人为了撇清关系,狠狠给琉璃孙戴了几顶黑帽子。总之就算是我不插手,琉璃孙恐怕也得在里面呆上不少年头。   琉璃饭店一倒,客源和货源又重新大规模回到了新月饭店这边。毕竟新月饭店数十年屹立不到,对这些倒斗收藏当官做财务的周遭人士,都是有信用保障的,从来没出过事,从没拉下马过什么人。由此琉璃饭店一事,给了这些人一个警告:凡是这种事还是要相信老字号。   又过了半个多月,我在佛爷堂正厅处理账本,小哥在休息室里跟雕像相面。我二叔突然跟旧社会时代似地,穿着一身灰色长袍找到佛爷堂来,往地当中一立,笑着看我:“吴邪,这次你得给二叔养老了。”   我笑着迎上去,就算不出这么些事,我给二叔养老也是应该的。只是我心中疑惑,自打我从道儿上起家后,二叔半脚都没踩进过佛爷堂,这次能拉下脸面来找我,肯定是有事。细一问才知道,那天去琉璃饭店放火,由于二叔这老脸想当年在道儿上太熟,进了琉璃饭店就被人钉死。只好叫伙计去办。有一个伙计自告奋勇替二叔分忧,二叔应允他事成之后给他钱让他跑路。火一放完,二叔便将那伙计送出国外,筹措了一大笔钱足够那人安稳度日。可近年来二叔无心江湖,入账不多,仅够众人阔绰着生活,并没有多少积蓄。为了这笔钱,只好把自己置业的宅子都卖了才还上。想了想干脆叫底下伙计散了自谋生路,如有不愿意散的,二叔承诺再给众伙计找一个好东家,那个人就是我。   听完这话我都乐了:“得嘞二叔,您要是不嫌弃,这佛爷堂近来缺一主事的。您老人家就当享享清福,跟这替我盯着各盘口账本就成。至于住的地方,我挪窝。把吴山居给您养老,您要是哪天不想在佛爷堂管事了,正好吴山居一楼店面闲着,随您干点什么小本生意。”   二叔问我:“那你们住哪?”   他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大概从族长信物一事之后,对小哥的态度也有了新的改观。我还没来得及答话,说话间闷油瓶也从休息室里走出来,恭恭敬敬奉上一杯茶,叫了声:“二叔。”   二叔的脸又绿了。半推半就之下,二叔是从了我的意。二叔原来的伙计收编到各盘口中各司其责。我叫黎簇上来,南边儿跟着我二叔学,北边儿跟着栋子学。二叔也深知这孩子是当年我在沙海时期就看上的,自然尽心而为。   只是这一下苦了底下各盘口伙计。自此之前,伙计们都管我叫爷,管我二叔叫吴家二爷。虽然差了辈分,但二叔总不在我周遭圈子里出没,也没这些讲究。如今二叔正式入主盘口事务,这个叫法就不能再差着辈分了。伙计们聚首合计了一下,决定既然管我叫爷,就该管我爸叫吴家太爷,依次而论,应该管我二叔叫吴家二太爷。   第一天伙计集合来给我二叔见礼的时候,齐声喊了一声恭迎二太爷,直把我二叔从椅子上震了下来。才五十出头的年纪,比胖子可没长几岁,如今随着我,要听小哥叫一声二叔就够他忍受的了,如今一屋子人齐刷刷叫一声二太爷,我二叔的脸真可谓是五色分层……恩,够瞧着呢。      ☆、第 36 章   三十六   忠义园里又多了一座衣冠冢。就在潘子旁边,起了一座新坟。本来应该回杭州就马上张罗这事,只是黎簇回来后状态一直不好,我有意延迟了一阵。   我和黎簇亲手给梁子下葬。亲自挖坑,亲手把旧衣物放进去,亲自培土,亲自立了墓碑,亲自在墓碑前浇灌了水泥台子。从头到尾只有我们两个人做,一个伙计都没叫跟来,旁观者也只有一个,站在旁边树荫下安静等我的闷油瓶。   穿着工字背心甩开膀子挥汗如雨干了一下午,一切完毕,我给潘子和梁子每人点了三根烟,又给每人坟前洒了一瓶好酒。我说:“咱哥儿几个今天就当开开荤,我请客,二位兄弟尝尝名酒啥滋味。二位兄弟这辈子忠义无双,泉下有知甭惦记着我,非要惦记就帮我盯着点黎簇,将来大运亨通独占鳌头,好不叫昔日追随哥儿几个的盘口兄弟流离失所无枝可依。”   我说完,黎簇在梁子坟前长跪不起:“梁哥,今天来给你下葬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我黎簇就把响头磕在这里,请梁哥放心瞧着,今后无论做什么事,我黎簇行的正走的端,上对的起吴老板下对的起众兄弟,顶天立地对的起梁哥这条命。”   语毕痛哭流涕,砰砰砰三个响头磕下去,再抬头时额角已经斑斑血迹。   忠义园里起了风,阵阵的阴凉入骨。我点着烟跟黎簇后边抽,吐着烟圈问:“你恨我么?”   黎簇背对着我,跪在墓碑前没说话。从巴乃回来黎簇的性格似乎也沉稳了许多,不像以前那样伶俐炸毛了。   我吸了几口烟,长长的出了口气。恨我也是没办法了,不是么。当初沙海初见,我说过我是坏人。可他还是选择了我,选择一脚踩进来帮我颠覆汪家的一切权谋。纵然将来我会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他,纵然他什么都不稀罕,可是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吃。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刚想转身的时候,忽然听见黎簇跪在梁子坟前低低的说:“吴老板以后别问我这个问题。”   我转身的动作顿了一下:“恩?”   黎簇说:“就像你会问,潘爷有没有后悔救了你,梁哥有没有后悔跟着你。张老板和王老板还有等等众多兄弟,如果给你机会你可能会去挨着个儿的问每个人,这些年你们后悔吗。可是我想他们没有一个人会后悔。吴老板你是个蛇精病,但你是个让人佩服让人仰望的蛇精病。并且从今以后,连我也要做一个蛇精病了。”   我慢慢微笑,却没有停下转身的动作。跟小哥一起出了忠义园,只将园门掩上,留黎簇一个人在园里。时间已经是傍晚快入夜,但我知道黎簇独自在园中不会怕。身边有舍命相救的梁子一路追随守护,黎簇已经成为第二个我,终此一生不会再怕江湖险恶人心叵测。   我和小哥还是步行回去。自二叔搬进吴山居,我俩暂时住在佛爷堂。此时正路途遥远,只好加快脚步。走着走着我问他:“小哥,你想听我唱歌么,我似乎又会了一首。”   小哥没有别的表情,可是淡淡的眸光在金色的街灯初上时分总显得有些暖意,他淡淡的应我:“恩。”   我清清嗓子,开始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 往前走莫回呀头——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儿我的美人哪,西边儿黄河流~~~~~”   歌声欢快高亢,我微笑着毫无阴霾。黎簇刚才那话说的声音很轻,但是很有力。我听的到,我知道梁子也听的到,身边的潘子也听的到。他们也终于能够放心,吴家盘口乃至于老九门的百年传承,从此总算后继有人了。   第二天清早,我向所有盘口伙计传话下去,公开了黎簇的接班人身份,北边儿自栋子以下,南边儿自我二叔以下,皆称黎簇为:黎小爷。   这一个多月,我沉浸在失去梁子的心情低谷中。纵然屡屡传来好消息,盘口和新月饭店的生意都如火如荼,胖子从医院出来安顿在新月饭店养伤,苏万伤势恢复已经可以到新月饭店转转干点文职事务,黑瞎子随着苏万落脚,也已经回到北边儿帮忙教导盘口伙计的身手,每天晨练还是照常进行,毫无延误。王盟一边照顾胖子一边照顾梁湾,听说梁湾仅在产后四五个月又怀了二胎,王盟正是春风得意喜上眉梢的时候。   可是我却一直心情落寞,随着二叔去管理南边儿盘口,我很少插口,也没再张罗过下斗。我真的有点筋疲力尽。说起来好笑,一个倒斗出身成日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今日竟婆婆妈妈起来,不能想象自己再失去一个伙计的样子。   但是梁子下葬第二天,我在佛爷堂休息室的沙发上还没起,二叔就进来叫我起身。我披上衣服,二叔带着几个盘口大伙计等在厅里,我一出来,二叔就跟我说伙计们有些按捺不住寂寞,自己张罗了个小斗想去下。   我脸没洗牙没刷披着衣服愣了一会。我这是盘口,兄弟吃的是倒斗的饭。若老这么耽搁着将就着只管吃老本也不是个办法。虽然有点萧索,但还是跟二叔说:“就请二叔拿主意吧,只要不是凶斗,别把兄弟折在里面就成。”   二叔说:“我踩过路,安全应该有保障。伙计们今天就要出发,来回你一声,去祭拜下潘子和梁子。”   我一听见梁子俩字,心情又有点沉。想起梁子临终那句话:学了几年潘子,祭了几年潘子,到最后自己也成了潘子。心里面竟有点发酸,觉着下斗前去祭拜毕竟不吉利,也许是我耽误了梁子。   我叹口气,道:“忠义园就算了。从此下斗前祭拜的事都归我,就别再叫伙计去那种地方了。”   二叔身后的几个伙计都听的出我声音里暗淡,转身出来赔笑着说:“爷可别说这灰心丧气的话。这几年下斗全靠潘爷保佑兄弟平安,梁爷临行前唯有这一次没去祭拜潘爷,便被潘爷留在了斗里。这大家伙儿可都心急火燎着呢,下斗前必须去忠义园跟梁爷告个罪,可别把哪个兄弟叫下去陪他。”   他这话说的有些调笑的意思,我却被弄他弄的哭笑不得。想了想或者还真就是这么个道理,之前一直是临行必祭潘子,如今梁子到了忠义园倒没人祭拜了,恐怕终久不太好。挥挥手说这事我不管了,随你们去吧。伙计们便欠身退了出去。   这边我刚想说二叔你还有事么,没事我再回去躺会儿,话还没出口,二叔却有些严肃的看着我道:“吴邪,不是二叔说你,你这心魔可该放一放了。”   我一愣,睡意也没了。一个说我是心魔,两个说我是心魔,到二叔这已经是第三个了。这到底是个啥意思?   我皱眉:“二叔……”   二叔语气严厉的打断我说话,自我身价地位一涨再涨,二叔已经久不像我幼时那样端起架子教训我,今天却有些意外,语气颇为沉重:“吴邪。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可走,都有自己的选择衡量,不是所有的事都在你的演算范围里。你总以为因为你的缘故,所以你对不起别人,你觉得你对不起潘子,对不起梁子,对不起王胖子,对不起解家小九爷,甚至你觉得对不起王盟,对不起黎簇,对不起所有搅进来的这些人。但是吴邪你忘了,在你出现之前,这些人每个人都是一个个体,不是一个附属品,他们有权力义务和责任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不需要你去背负心里的罪孽。吴邪,你心里有债,是魔债。”   我听了有些叹气,我理解二叔是替我着想。但是债这个东西,背了就是背了。即使这些人用不着我背,就如黎簇不怪我把他扯进来一样,可毕竟是我把他扯进来的。有些事是人在做天在看,要对的起自己这份良心。   我琢磨着语气道:“二叔,其实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我也只是想多尽一份力而已,还论不上什么心魔、魔债什么的……”   我话还没说完,二叔的脸色更凝滞了,语气很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到今天你还不把这债放下来,你就不是在折磨你自己,你还在折磨别人。”说着,二叔拿着自己手里装辈份实际没什么用途的拐杖往休息室里指了指。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二叔这意思是说我顾忌的太多,所以小哥也跟我负累。想了想也确实是。从小哥从长白山下来,我也没怎么好好对人家。虽然是酒后表达过心意,但是正经的话却一句没有,只叫人家风里来雨里去的跟我跑这些江湖事。岂不知小哥早已厌倦了江湖,没准儿就等着我吐口,放掉负担好好生活。可是谁知道经过了新月饭店这些大起大落,好不容易从张家古楼出来,我还因为梁子的事心情不好,导致我和小哥一直没什么进展。也许我认为不急,我一直也认为小哥不急,可是这人心都是肉做的,再坚忍的感情也禁不起蹉跎,以前不知道小哥心里怎么想的,自从看了那首词,才知道小哥心里也有顾虑也有忐忑。这么下去,没准小哥还认为是我这边出了问题,是我打了退堂鼓。   我点点头。从没想过二叔能这样掏心窝子对我。在我和小哥一事上,二叔虽然从没正面提出过反对意见,但是那反对的态度也是相当坚决。今天能跟我说这种话,说明他已经彻底接受了小哥,彻底接受吴家长孙从此无后了。   不过二叔也真是,不就是刚才他进休息室喊我时,看见挺大一休息室挺大一张床,小哥睡在床上而我睡沙发么。他不就是心疼大侄子了么。真是,心疼就说心疼,绕什么花花肠子。   我又想说点什么缓解氛围,二叔忽然拿拐杖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像很久很久以前我爷爷经常对我做的那个动作一样。   接着,二叔长叹着气,语重心长道:“吴邪,既然决定了就跟人张家小哥好好过。族长信物都肯拿出来给你,人生难得有心人。我们老一辈的,就想看着你落个安稳结果。”   ☆、第 37 章      三十七   二叔走了,亲自送伙计去忠义园,亲自瞧伙计上车出门。我退回休息室,坐沙发上眼瞧着小哥正洗脸。心里嘀咕着要怎么改善改善生活状态,却又觉得无从下手。人小哥毕竟是个大老爷们。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这男追男我看指不定中间隔的是道千斤墓墙。好吧我承认这个比喻有点三句话不离本行。虽说我和小哥已经过了追啊不追啊什么的年纪和界限,不过就说这讨好哄人的方法吧,我总不能天天花言巧语送礼物送花吧。真要送了,小哥还不得把我当粽子捏死。   想着想着觉得确实有必要改变一下目前状况。首先二叔住进了吴山居,我和小哥长久在佛爷堂落脚终究不是那么回事。我有心买个房子,又嫌杭州房价太贵。说小气我还真是小气。虽然这些年手里有钱了,对手底下人也不抠,伙计们每次集体出门后边一溜烟儿的越野。可我还真就对自己太舍不得,这房价买个差不多点的,就得搭进去好几百万,拿着兄弟下斗的血汗钱自己住,这就跟私人飞机一样,买的起却太糜费,一则自己心里过不去,二则也怕寒了兄弟的心。   思虑半天还是决定要去看看房子,最起码出门转转,就当带小哥散心,别老在佛爷堂窝着,转来转去心情也不好,总看着我这一张追思梁子的老脸,小哥也不知道介不介意。再者出去看房子,有小哥确实喜欢的,只要不太贵不妨咬咬牙就买了,也叫小哥知道我对我俩未来的生活还是放在心上的。   就这么打定主意,起身一边跟小哥说去看房子,一边换衣服洗脸。这边倒把小哥弄一愣,竟连一个恩字都没回答我。我用毛巾擦着脸看他:“不愿意?”   小哥也没说什么。黑眼睛盯了我一会儿,有点要把我看眩晕,最后只是点点头,声音有写瓮:“都听你的。”   可是这门到底没出去。我发现我每次要跟小哥出门,不是他有事就是我有事,这边鞋刚穿上了一只,电话就一个接一个的响起来,全是昔日的大主雇。原先我这工作电话是放在梁子手里的,自从梁子走后,二叔刚接手,虽然明着是替我打理盘口,但毕竟不能把二叔当伙计使,合适的人又没找着,我只好把工作电话放身边自己处理。可这今天不知是怎么了,莫名其妙七八个电话都是替我道喜的,也不知我这喜从何来,我只好含糊着顺口答应,那边又都说以后有好货多挂着点大伙儿。放了电话我这是疑虑再加疑虑,皱眉打给栋子问他北边儿最近是不是出了啥事。   栋子想了想说:“也没啥事。就是张爷和胖爷各从张家古楼里带出几件明器。昨天张爷手里的一个,在饭店这边出了三千万的价格。”   我一听差点瘫在原地,顾不上一只脚还没穿鞋,估计一时半会儿也穿不上了。我的妈,琉璃饭店才刚倒,这道儿上正风声鹤唳紧张的狠,这几个人还真是……啧,我都没有词儿了。况且这绝世明器每次一出世都是惊天动地的响动,古玩界要颠几下震几下,说不得还要上个央视新闻环球时报什么的。这档口人家要查下来这东西怎么来的,这不是要了我的亲命么。   我心里有些急,语气也不稳:“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我后边还留了一句:这都谁做的主,眼里还有我了么。   栋子听出了我的顾虑,解释道:“您心里这不一直因为梁子不痛快么,张爷拿回来东西就没让跟您说。况且胖爷说这帐不归公帐,全汇到张爷私帐上了。这样即使有人查这货,就说饭店只管代卖赚抽成,别的一推二六五,一概不知。至于这货物来源的说法都找好了,胖爷说潘家园儿有朋友倒腾古董多年,才从国外回来,就让我们统一口径,就说胖爷朋友从国外带回来,是八国联军时期流落在外的,现在属于回归本国。”   窝巢。这点子都能的出来。胖子真是……艺高人胆大啊这是……不过就这说法,官方不查就没事,要往死了查你,怎么都有漏洞。说不得还得是我担着。不过现在也没出什么事,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挂了电话,抬头看了眼小哥,没想到人都不见了,估计是去买早点。我想了想,小哥帐上多这么些钱干什么用?他都没跟我说一声。不过也是,张家的东西,族长拿了钱,跟我也没半毛钱关系,我问那么多干什么。   一只脚又去穿鞋,电话又响了,我心里着实有些着恼,今天这鞋穿的真别扭。一接电话却传来秀秀的声音:“吴邪,花儿爷醒了。”   卧槽。   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卧槽!   这次我真是整个人都精神振奋了,不管穿没穿上鞋,站起身立刻道:“等我!我马上赶过去!”   我用最快的速度赶去北京,快的程度丝毫不亚于上次从杭州赶去巴乃。走之前只来得及草草在电话里跟小哥说一声我出趟门,他那边好像有点声音,听起来不像在买早点。我也没多问。自从看了那首词和那个铃铛,心里落了底,虽然明面上没得过一句话一个承诺,但我知道小哥这人一辈子哪都跑不了。   到了北京直接赶往小花儿所在的医院,大步流星穿过人声嘈杂的大厅,上了电梯,快步越过高档豪华的高级走廊。小花儿住的是最顶级的病房,到了这儿人声寂静,氛围雍容祥和,略有几个护士和家属来往于精致的病房走廊中,空气中充满宁静安逸,全不似普通病房就诊大厅的俗世纷扰。   可是走到小花儿的病房门口,我的脚步却不自主的慢了。这七八个月以来,小花儿住着世外桃园仙境,而我却在尘世间碌碌而为,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好多。他病房门前只剩了两个现在还在解霍两家任命的伙计,具体秀秀遣散了多少人,留下了多少人,我全不知道。大抵也就只剩了这么两个心腹,如同潘子之于三叔,如同梁子之于我,若他们活着,就是兄弟,就是手足,是要永远相持并济一起走下去的。秀秀连栋子都给了我,没有一句嘱托,没有一句交代,所有的缄默不语都摆出了新月饭店有关人或物任你拣选的意味。如今小花醒了,他们夫妻二人已在尘世之外,而我还是滚滚江湖中满身泥泞的那个人。我心里有些纷乱,不知是为了那年那个叱咤风云的解九爷惋惜,还是为了我这个吃斋念经却始终没法六根清净的小佛爷感叹。   但是,未及进门,房门虚掩着,我被门内传来秀秀的一句话打断了所有的思虑。那个声音如银铃般轻扬剔透,清澈回甘仿佛十年转瞬一别,她好像在笑吟吟的陪着笑小花解闷儿:“下一个进来的是猪八戒。”   我笑了。不管过去了多少年,不管解霍两家的家主有多么自持身份,秀秀已多年不称小花为“小花哥哥”,人前人后,无非是九爷或者是花儿爷二字作为代称,可是在秀秀心中,小花儿永远是当年那个俊美如仙秀气可餐的小花哥哥,在小花儿心中,秀秀永远是那个狐狸一样精灵古怪的秀秀。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对他们夫妻二人来说,即使人世变迁红颜已老,但两心相守,十几年不过刹那芳华。   心中已毫无顾忌,我推门进去,小花儿正躺在床上玩手机,一抬眼望见了我,双眉淡然而弯,笑道:“明知道秀秀在说你,你还一头撞进来。”   我笑,一屁股坐到小花床前的椅子上,熟稔自由的完全不像来探视病人,道:“什么时候醒的。”   小花微笑着看我:“醒了有几天了。”   我微微蹙眉:“怎么没早告诉我。”   小花又去低头眉摆弄手机:“早告诉你,岂不是听不见你那边又出绝世明器的消息了?还没跟你道喜。”   我扑哧一声笑了。这个小花,人看着俊秀不凡,貌似心境出脱凡尘,实际上心里算计比谁都精,合该被秀秀收进囊中,他两口子上辈子就该是一对儿,一对儿的精灵多怪,一对儿的心思缜密。   小花睡了半年多,虽没怎么大变样,但禁不住瘦了许多。人本来就看着瘦弱,现在几乎皮可包骨不盈一握了。况且醒了就操心,全不知他睡着的时候秀秀怎样的担心,睁眼睛一看自己身家已全部洗白,新月饭店也归了我,就算人再大气,几天之内这个心思总是转不过来的,总要掂对掂对。道儿上的事估计也听说了,他这句话,是嗔着我太急躁,琉璃饭店刚倒就急着出手绝世明器,担心我这个平三门出身的人,对从商一事到底算半路出家,万一有个闪失,对不起这么大的产业。   我乐了。我还没说话,一边的秀秀就已经微嗔着不满。我进来时她一直在旁边削苹果。认识她这么多年,我还头回见她亲手削苹果。如今为了小花能安稳度日,她散尽家财洗尽铅华,穿一身主妇家居装,淡目顺眉削苹果的样子,和前些时满身贵气的霍家当家一比,竟真有些仙女下凡为董永的味道了。此时听见小花又要操心,当着我的面秀秀又不好直说,只转身过来温柔却执拧的抽走了小花的手机:“都说不让你玩,怎么总是跟人拧着?”   这话不仅小花,连我都听出意思来,明着说是手机,实际上就是新月饭店的事,不让小花再操心了。   手机被抽走,小花摊着两手看着我无奈的笑:“你看,我身边少了个霍当家,又多了个管家婆。”   我忍俊不禁:“当年你挑她的时候就该知道她不是个猫咪,只是块母老虎的料。”   秀秀皱眉看我,若不是已经褪下光环,只怕又要拿出霍当家的霸气来。纵然这样我还是怕了,摆手道:“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可是小花却不放过我,冷不丁给我来了一句:“你明明知道哑巴张是个麒麟不是大狗,不也认命了么。”   卧槽。若不是小花还在床上没下地,我真要吐槽一番。这怎么回事?我明明是向着他说话,他却为了秀秀撑腰。到底是老公疼老婆,自家人向着自家人,两口子打架你别搀和,越搀和越不落好。我说:“得,得,得。从今以后你们俩的事都别跟我说,我吴邪恭祝你们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你堂堂一解九爷就是天天给霍小仙姑跪着洗脚我都装没听见。”   小花被我逗的发笑,微笑看了我半晌,又问道:“哑巴张心甘情愿了?”   我抱臂看天花板。哎呀合着我这点小心思真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知道我等他十年不说,还知道他是被我赶鸭子上架、牛不喝水强按头那种。岂不知现在不是他拽,现在是我拽了。他哑巴张族长信物都给了我,吴小佛爷这腰杆现在是直挺挺的。麒麟怎么样?麒麟也得被我当大狗栓着,现在就差砸钱买一狗窝了。想着想着,我就胸中就颇生一股傲气。   小花看着我这神情,估计也明白了怎么回事。眉色弯弯而笑:“那就好。”   我俩又说了一会话,小花眼见着精神不济,秀秀就用目色递给我,意思是到时间了。到底才从久睡中醒来,我知道他需要长久将养,如此费神,惹秀秀心疼。小花想再多说几句,言里言外总关乎着这七八个月的人和事,我知道他终久是有些放心不下,但碍于秀秀的面子,我们俩都没深说。   最后我告辞,说与小花道:“新月饭店在我手上,你放心。你有朝一日好了想要回去,我双手奉还、只是现在你还得养着,若有什么不放心的,只管吩咐我去做。”   他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垂目道:“在你手上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声音里大有一种慨然。   我知道他肯定是有什么事没说,但以小花的心性,绝不是纠结财务权力之人。有些事,等他过了心里那关自然就告诉我了。   我起身正向外走,刚跨过门槛时又听见小花叫住了我:“吴邪。”   我回头,笑着看他。呦,这么快就想通了,到底是解当家的豪杰本色。   他眉间淡然凝神,郑重告诉我道:“吴邪,善待解霍两家的伙计。”   我愣了下。没想到他最后放不下心的,却只是这么一点子事。果然解九爷闻名江湖,义薄云天,当日解家洗白众盘口另投他山,他都没有追究过一个字。如今他醒来躺在床上,心心不忘的究竟还是兄弟们的后路。方才对我没说这话,只是怕我觉得他信不过我所以没出口。可他心里担忧,解霍两家的伙计到底不是跟我一起混的江湖,若真有一天伙计反了水对我不忠时,我也没有旧情可念。   但他那点小心思,真是没用到正地方。就算伙计们已经不是跟着解九爷混江湖了,可是黑瞎子还在。有黑瞎子在,最初帮我度过刚接手新月饭店的磨合期,确实出了不少力,更何况经过新月饭店重新开业这一场同舟共济,这些伙计就算跟我没有旧情,也慢慢培养出新感情了,如今这情势好着呢。   我缓缓微笑,郑重点头向他说声:“好,你尽管放心。当日是你的伙计,早七八个月前就已经是我的伙计了。”   说完对视一笑。小花眉间的霁色云开雾散。      ☆、第 38 章   三十八   从医院出来我绕路回了趟新月饭店。叫栋子把帐核算一下,除了当初我接手新月饭店时的本来资产,现在盈利的有多少,除去各种花销费用还多少能调用的资金。再加上南边儿的帐前几天二叔接手才拢过,我把这两个数加一起心里默默过了一遍。   也许是我想的太多,二叔总要我放下心魔。可是心魔这事不是说放就放的,我怎么也得把兄弟们的后路都想好,才能把一切都放下。首先胖子就算一个子不要,我也得给他留一部分钱以备不时之需,人到了年纪总得预备着以防万一;小哥那边暂时就不考虑了,有了那三千万够他活到下一个民国了,前提是如果他不倾尽钱财只为一枝花的话,不过现在有我估计小哥也没这个机会了;还有黑瞎子和苏万那边,虽然黑瞎子手上不缺钱,苏万家境丰厚,但是这事上说一千道一万风云变换,他们那边万一变了天,我这边也得有准备;小花和秀秀更不用说,就算不给他们多筹措,从我接手新月饭店之前的资产都原封不动给他们留着,能留多久是多久;剩下的钱,王盟所需不多,但是总要给这俩孩子打算一下;众伙计的红白喜事各种花销尽量都跟王盟孩子满月一视同仁,花销我出,北边伙计的车也该换了,一溜越野;剩下的钱所剩有限,还必须给黎簇留点家底。   这么心里一过,到我手里,真的没剩啥了。   不过咬咬牙,买。这房子怎么都得买,回了杭州就买。刚才在小花那里又坚定了我买房子的决心。看着小花和秀秀恩爱如初,我心里是很有感叹的。俗语说天下人各有各的不幸,但幸福都是相同的。你看看秀秀的光环尽褪,你看看小花的俯首帖耳,我越来越看到,好像在我眼前相互扶持依偎的,就是另一个情景的小哥和我。   算完帐我上楼去看胖子。胖子正跟屋里床上逗着王盟的儿子哈哈直乐,双拐还杵在旁边。我一问才知道,王盟今天陪梁湾去二胎孕检,把孩子扔给胖子带了。我一听眼都直了,这两口子的心到底是有多大,且不说胖子现在是个瘸子,就是他不瘸估计带孩子比带粽子也好不了多少。   我皱眉问没雇个保姆么,胖子说杭州保姆没跟来,北京保姆还没雇着。我说得,都赶一块了。   我伸手把孩子接过来,挥手嫌弃胖子:“去,去,您老人家这一辈子尽在斗里了,哄过孩子么您?”   胖子瞪眼看我:“你哄过?!”   我去。这孩子真不给我长脸,在胖子那还高兴的直叫,在我怀里活像见鬼的哭。瘪着嘴呲着牙好像他爹当年一见我就哭诉:老板你又扣我钱!   真是血脉流传,此子颇有乃父之风。   最后还是胖子把孩子接了过去,那摸金校尉的手在这孩子身上还真就挺好使。我叹息,目前瞅着这情势,胖子自云彩去后是无心恋世,我和小哥也就那么回事了,黑瞎子又一脚栽在苏万的校服裤下,小花尚且病着秀秀也不知道什么打算。也许王盟这俩孩子就是我身边这一堆铁血兄弟中唯一的下一代了。各路倒斗人物之后,根正苗红,怨不得胖子喜欢。   结果这一天我跟胖子是半毛钱正事也没说上,一会孩子尿了一会孩子饿了,一会孩子又闹觉,嗷嗷直哭。我们俩大老爷们愣是手忙脚乱,胖子急的恨不得连双拐都当手使。最后王盟回来时瞪眼看我:“老板你这咋了?这焦头烂额的……才下斗回来?”   最后在北京又多逗留了一天,陪着胖子去看伤,医生说恢复不错,好好休养,伤筋动骨尚且一百天,他这个年岁更要往长远打算。回饭店后胖子问我有啥打算,毕竟胖子不是外人,我就直接说我想买房置业。胖子乐了:“早该这样。”   我也一乐,颇感温暖的问:“你既然早知道我对小哥那份心,为啥从没听你提过?”   胖子假作一瞪眼的唬我:“你想听我说啥?”   我想了想:“反对,或者,不反对。促成,或者不促成。”毕竟你是铁三角之一,别人谁的意见都可以不管不顾,但胖子的意见很重要   胖子想了想,缓缓道:“小吴,别看你现在已经是小佛爷了,不过胖爷我得说两句,在感情这事儿上你还真是嫩娃。虽然都说人在做天在看,可是自从云彩没了,我就发现一个道理,人做事,天不一定看的见。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只要保证你问心无愧,不留遗憾就成了。”   他说完我默然了。十几年之后,这是胖子第一次亲口提起云彩二字。虽说我们聊天时三句两句总是带着云彩的意思出来,但是那两个字,在胖子的嘴里是只字不提的,提了,怕痛。   他今天说这话,无非就是告诉我,有些人,要珍惜。换句文绉绉的话说,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那一句“人做事,天不一定看的见”,说的心酸饮泣,积累了胖子这辈子终将抱憾余生的夜夜听雨。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机会跟云彩说过:我是真的没有开玩笑,我喜欢你,是要娶你的那种喜欢。   我带着这种有花堪折直须折的心情回了杭州。下飞机打电话问小哥在哪。   小哥的声音里还是那样平淡,平淡到我一度以为那首词那个铃铛的孤注一掷都是另外一个人做的,我的这个是假货。   小哥那边还是有什么不太对劲,一时我也不知道哪不对劲,他说:“我这边有点事。”   这话说的,含糊。不过我也不想多问,既然他说有事,没准还是张家族内的事。他肯这样坦诚告诉我而不是一贯沉默我就阿弥陀佛了。我问他:“什么时候能办完?”   他想了想:“应该快好了。”   我说:“那咱就别回佛爷堂了,我饿了,咱今天去楼外楼下个馆子,我去那等你。”   他淡淡的答了声“好”,我俩就收了线。   等到了楼外楼是有点阴天,看着要下雨,结果我等了没半个小时,还真就下了。   我这心情说实话还真是触景生情,有点压抑。当年在楼外楼小哥来和我告别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阴云密布的天气。气压压的上不来气,他说这个世界上和他有联系的,恐怕就只有我了。   环境影响心情,时间又一分一秒过去,我甚至觉得我在等一个永不归来的人。想了想胖子说的那话,又想想今天我是正经准备跟小哥表明心意的。在没有喝酒之前,我要很清醒的告诉他,明天去买房,无论我能活多久,只要他不嫌弃,我就跟他走一辈子。   这样坚定着下了点决心,我的手触摸到了手机。既然都有花堪折直须折了,我就别干等着了,直接出击吧,打电话问问他要不要我去接他,天下雨了也不知道带伞没有。结果电话打过去他给拒接了。我这边盯着电话正一脸着恼,却看见他淋着一身水,手上也不知道拿着什么塑料东西,一进来就直接坐在我对面。   我皱眉:“怎么淋成这样?”   他淡淡的说:“急着来。”   我的心忽然又暖又痛的。他是因为我在这里等着,怕我着急,也不管淋不淋雨打不打到车,就急着赶来。看来这个人这颗心,终究都是我的了。这不是我表白的大好机会么?我双手握拳放在桌上,刚开始第一句:“小哥,我有话想说……”   “等一下,”他打断我。他出声打断人的时候可不多。我一愣:“那啥,要不你先说。”   他伸手把那个塑料夹子打开,拿出一摞纸质的东西,和一把钥匙,推到我面前:“给你。”   我定睛一看,一购房合同。那把……肯定就是房钥匙了。我翻一翻,好家伙,西湖别墅啊,这得多少钱这是?我肝都疼了,尼玛,合同上还签的我的名。   我完全忘了我自己刚才要说啥,现在就光顾着问他:“你怎么用我名字买的房?”买房实名制的好吧,还要本人去签字。   他淡然看我,波澜不惊的:“海客陪我去的。”   窝巢……我心里血淋淋吐口吐沫,张海客那张无耻的脸在我面前若隐若现,尼玛他连我身份证都复制了,世上还有他不能替我办的事么……   不过……恩,不过……本来想爱江山更爱美人把他藏起来的,结果现在看来是他金屋藏娇把我藏了。好吧谁让本佛爷乐意呢,这也没办法。   我手又握拳刚想说点什么符合情景的话,下一句闷油瓶大爷又把我嘴给堵了回去。他真跟个财大气粗的爷一样,甩手扔给我一张卡片:“吴邪,你装修……”   两次表白被打断,我眼睛眯起来很想用目光按倒他,幽幽的问:“为什么是我?男主外女主内的好么?”   他很幽然的双手一摊:“恩。”   我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这一个恩字是怎么回事。他那个意思是:“你说的对,男主外女主内但我是男的!”   窝巢窝巢窝巢窝巢窝巢窝巢窝巢窝巢!   我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他若无其事开始拿筷子夹菜:“吴邪。吃饭。”   我一下子气又瘪了。好吧,夹菜开始吃饭,既然他说他是爷,那我就再当回妞又怎么样呢?      ☆、第 39 章   三十九   搬新家时我父母都来了,旁的人只叫了我二叔。我家虽然家境殷实,从小我也没缺过钱花,一直出手阔绰。但我父母毕竟都是老实八交的普通百姓,一辈子没见过这种别墅,几百平的房子装修的奢华大气,上下三层附带花园车库,我带父母随便看看,几乎能听见他们嘴里几不可闻的感叹。逛到地下室里的家庭影院时,顺便跟他们说起这房子是小哥花钱置业写了我的名字。我爸妈都是传统的本分人,对婚姻一事也是很有三媒六聘、房产彩礼什么的老观念的,听说房子是是小哥出钱,我爸我妈拿着准备给小哥的“彩礼”,互相对望了一下,觉得和这房子一比,这礼有些微薄拿不出手去。我乐了,说小哥不在乎这些,然后他们低叹了几声没说话。我甚至有点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心情,好不容易养了三十八岁的儿子总算终身有靠,却连个娶儿媳的心情都没捞着,就把儿子当姑娘似地给聘了。   我妈几乎是擦着眼泪走完一圈,最后走到主卧,将自己早就置备好的大红喜庆床上用品拿出来,把床上原本的素雅床盖都换了。我隐约记得这套大红喜庆十件套,似乎是我大学毕业那年就准备好了的,那时家里不太富裕,花了好些钱置办,我妈就等着盼着有一天能用上,甚至期间有段时间都觉得离这个心愿惨然无望了。我看着她仔仔细细把床品都铺好,连枕套都换上红的,一个大红心形抱枕就摆床正中间,她又像模像样的撒了好多簇新的五毛硬币,显得金闪闪的,今晚这就算新房了。我知道她心里最终是有着娶儿媳妇的传统情结,结婚当天新房床上要有“撒帐”的习俗,我能理解。可是我看着她忙前忙后的张罗,我还是觉得这场景有点诡异。好在她还没在床上撒些大枣、花生、桂圆、莲子,要不今晚我打死都不进这卧室,免得看见小哥那肯定会有点平静而诡异的表情。   吃饭的时候我爸妈还是把那“彩礼”给了闷油瓶,我妈喊着泪交代了一句:“好好过。”闷油瓶接过钱的时候表情很恭谨,站起身鞠躬,陈恳的叫了一声:“爸,妈。”又诚恳的邀请道:“您二老也搬过来住吧,这样吴邪放心一点。”   我爸放下筷子端着架子教育道:“你们年轻人的日子是自己的,叫老人瞎搀和什么?”   说这话时我二叔的表情有点像被噎着了。虽说哑巴张名号杂江湖上赫赫闻名,我妈我爸只要往我盘口的伙计一打听就知道,但是这长寿之事怎么说都是秘密,我二叔想来也没告诉过我父母,他们嘴里的年轻人其实比我爷爷年纪还大。   后来小哥主动去给我父母添饭,我跟二叔说:“二叔你别这样成么?我和小哥还打算邀请你过来住,房子够大,商量正事也方便一点。”   我二叔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伸手用筷子比着小哥往厨房去的背影,压低声音说:“得,我可受不了他天天喊我二叔。”   那天尽席而散,我父母和二叔说什么也没让我送他们,下楼关上门就走了。时间还早才中午一点,我们俩收拾了残局正准备去小客厅看点电视什么的,跟以前在吴山居似地,日子一样的过。忽然看见主卧床上大红一片,床头柜上竖着两只摆样子的红烛,双方都明白今儿这晚上是注定要睡在一个床上了。我和小哥都有点尴尬,对望了一眼,气氛有些暖心,但也有点小拘谨。   说起来我和小哥这些年的关系,当真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发乎情止乎礼,除了两次在大街上牵过手,就剩在斗里逃命时还有点肢体接触。现在连嘴都没亲过呢,突然要在一个床上睡觉了,我这心里很是忐忑。再一瞅小哥那表情,虽然还是淡然沉着,但那偶尔回避着我的眼神,一看还是很局促的。局促,就代表在乎,不是么。   我心里又乐了。坐进小客厅的沙发,正对着主卧的门,这功夫我还真就有话想要问他。记得以前我也告诉过自己,如果有一天他跟我说他对我有感觉,我一定会笑谑着问他是什么时候有感觉的。因为他那个年纪基本不太能看上跟幼儿园孩子似的我,并且这么多年他一点迹象都没表露过。不过这话,可怎么好问出口呢,我总不能开口就大咧咧问他你是怎么看上的我,我俩都不是这么露骨的人,我怕一问就破坏气氛。   所以我等他也坐在斜对面的沙发上,估计他也看出来我有话说,我试图很拣择的措着辞说:“呃,小哥,你是什么时候觉得,我人还……不错?”   小哥没有回避我的话,眼神淡定直白绝不闪烁,很快答道:“十年前。”   废话。我开始懊恼我是不是问错了问题,他到底明没明白我啥意思。十年前这范围也太大了,他觉得我人还不错,废话,要不是还觉得我不错,也不会跟我和胖子一路前行形成铁三角,话说他可能也觉得胖子不错,但他肯定没看上胖子。想了想果真是我问的不对劲儿,干脆试着问的明确一点,又说道:“我的意思是……小哥,你啥时候动心的?”   他看着我,黑黝黝的眼睛又开始露出那种坚定和深邃,要把我看的眩晕,要把我的心都看的从胸口里跳出来,他说:“十年前,你追我到长白山的时候。”   我……   我真愣了一下,眼眶有点湿润。人心都是肉做的,我虽然总说这句话,但我从来没想过自己所做的一切真会有打动他的那一天。他这个意思是,我追他到长白山,他看见了我的坚定我的付出我的执着,我一腔的热血化作感情,所以他感动了。从那个时候他开始动的心。   我的声音有些哽,既然都说到这样了,就多问一句吧,为自己这些年的苦恋也画个结果。我说:“那你什么时候确定要跟我在一起的?”   他回答很快,黑眼睛盯着我没有一丝犹疑,语气里透着我形容不出的坚定,他说:“十年后,你去长白山接我。”   呵,我呼一口气,用力眨眨眼睛缓解了一下潮湿。早该想到的,刚才他说他在十年前我追到长白山开始对我动心的那一刻,我就该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活了百年,早不是一个轻易动心的人。才刚开始动心就又开始分别十年,这十年中有多少个日夜是对我凭空的思念支撑着他走过。十年后门一开,他看见坐我在那里等他,无论是谁都要感动,都要死心塌地至死不渝。这就是小哥,这要换了别人,换了云彩和胖子,早就当场就地按倒了。更何况从长白山出来,我这一步步走的多艰辛多无奈,他虽不说,却都是眼见着的。十年时光我为去接他而付出多少,十年后在现实生活里艰辛和无奈就映射多少,所以他会去帮我扛起新月饭店,所以会为了我的立场再闯张家古楼。   我叹了口气,酸酸的,甜甜的。我心说既然从长白山出来你就决定心意了,那你还几次拒绝我告诉我不要胡思乱想,你是在等我放下心魔吗。张张嘴,刚想发问,就见小哥似乎明显提前就知道我要问什么,很快速的给了我一句:“吴邪。别胡思乱想。”   我无奈了。无奈的笑着看他,就等着他解释解释这句话到底几个意思。   他定定着看了我一会,然后似乎有点鼓起勇气,胸口微微起伏了几下,忽然近前来郑重的执起了我的手。他坚定的握着我的双手温柔的看着我,目光中罕有的那种“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的久远承诺,他轻轻启唇,声音庄重无比坚定:“这句话应该我来说。”   啊?我恍然愣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我才想起他是个活了百年的男人,他出身的年代和环境古老而守旧,在某些程度上他比我父母还讲究传统。在他的观念里,即使两个男人互相喜欢决定要在一起,那么首先表白和承诺的话,也应该是由主动的一方先说。就比如结婚的时候要男的先宣誓,而女的次之。   尼玛还是把我当妞啊。不过我这时是真笑了,也真哭了,又哭又笑哭笑不得。只来得及看见他的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抹,温柔长情的说:“吴邪,我喜欢你。”   我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看见他索性蹲在我跟前,就这样看着我笑,看着我哭,看着我如释重负,看着我情绪毕露。好一会儿等我的情绪稳定了,他还是那样看着我,目光还是那样淡然,但却怡然欣喜,隐现着百年底蕴的温柔和宠溺。   我慢慢笑着看他:“这时候不应该都说我爱你么?”   说这话没想到他会回答,本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被我挤到墙角的时候就干脆不回话。可是没想到他还真就认真的想了想,站起身来摸摸我的头,像哄小孩子一样,略带着点哄逗的意味说:“爱不是用嘴说的。晚上告诉你。”   卧槽……   我的老脸都红了。绝不承望闷大爷能憋出这么一句话。可是看看外面,正当初夏正午,离晚上还早着。我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厚颜无耻的涨红着脸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别等晚上了,我等不及了。”   说罢我正想窜起身来迅速把他压倒,可是话音没落就已经被人欺压下来倒在沙发里。   他把脸埋进我的颈窝,嗡嗡的叫了一声:“吴邪。”   我的心软的像一片净水沙滩。我知道无论如何守旧无论如何平淡,他是一个男人,是一个压抑百年清静的男人。他也会有向欲望屈服的那一面。而这一刻,这一辈子,他只为我,一个人。      ☆、第 40 章   尾声   第二天就是各路亲朋好友来参观新居的日子。胖子已经撤了拐杖,王盟拖家带口的来了,黑瞎子带着苏万,黎簇叫了几个盘口兄弟,除了小花和秀秀还在闭关静修,其余数的着的都来了。自从跟小哥定了心意,我是一天比一天起的晚,昨晚又过于……劳累,小哥下楼去开门接人的时候,我只来的及穿上睡衣,把地上儿童不宜的东西收起来。大红床单也没来得及换,就被心急火燎的众人堵个正着。   王盟:“我去了,老板,昨夜你新婚啊?”   胖子:“小吴,这大好的事也不早通知胖爷一声,我摸摸兜,也没带礼金啊……这多不好意思……”   黑瞎子:“地上一堆五毛硬币……枣生桂子呢?半夜饿了都坐着吃了?”   我一脸着恼:“都给我出去,出去!”   这帮人一哄而散,打牌的打牌,地下室玩健身的健身,看电影的看电影。然后叫了一桌子外卖,这帮人喝的是不醉不归。最后闹到后半夜,然后王盟带着梁湾和孩子先撤退,接着是盘口兄弟先走了,小哥去开大门送伙计出门。黎簇在洗手间里照顾喝到吐的胖子,黑瞎子也已经喝倒就差不省人事,苏万去厨房冲茶水帮黑瞎子醒酒,我跟在后面指给他茶叶在哪。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尽力若无其事云淡风轻问苏万:“要是没找到麒麟竭,你们打算怎么办?”   苏万忽然问我:“麒麟竭,什么麒麟竭?”   得,估计黑瞎子是怎么回事苏万这边还不知道呢。我只好又装没事人一样,暗暗替黑瞎子苦笑。结果苏万冲好茶水,从兜里摸出一副墨镜戴上,扭头冲我一乐,露一口白牙,道:“不管什么东西都不重要。长寿一事,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而已。”   这下轮到我恍然微笑,看着苏万一脸的清澈青春,又一脸的智慧早熟,心说不愧是黑瞎子看上的人。想来多年后只怕江湖再掀风浪,非出一对墨镜双侠不可。   苏万架着黑瞎子走了,黎簇替胖子弄好,就在我客房睡下,然后来跟我告辞。我说不如睡在这里,黎簇摇头说明早还有盘口事情要弄。我笑着看他已经逐渐成熟稳重起来的眉眼,说那好,路上注意安全。估计我从来也没对黎簇说过这么暖心的话,近来气场大变的黎簇还是被我这话弄的鼻涕一把泪一把。我亲自送他出门,回来时小哥正给胖子盖上被子,从客房里出来。淡然对我说:“黎簇这孩子不错。”   我莫名觉得有些不满,想来是恋爱中的人头脑都发呆,也不知道哪来的闲醋可吃,可我就想挤兑他:“老说黎簇不错,老说黎簇像我。就是再像我你也没看上他。”   小哥顿了一会儿,明知我是挤兑他刚从长白山下来时说的话。此时他也不跟我计较,完全不像平时在斗里的麒麟神兽,他慢慢的对我道:“你挑的人自然是好的。只是毕竟不是你。”   这话弄的我心里暖洋洋的,我笑着往他胸口上轻轻杵拳头:“我就知道。黑瞎子说过,你要他带话给我,此生两不相负。”   这次小哥蹙眉了,道:“这话不是我说的。”   我真彻底愣了,我问他:“那你在斗里到底跟黑瞎子说了什么?”   他说:“我就告诉他想办法别让吴邪下来。”   窝巢。想一想此生两不相负这话虽然深情,但还真就有点跟闷油瓶形象画风不对,合着这么多天支撑着我的一句承诺,压根儿是黑瞎子编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我下斗。   我心里恶狠狠的把黑瞎子凌迟了一遍,发个短信告诉栋子,从明天开始把所有北边儿事务都压给苏万。做不完也让他做,让黑瞎子替他做。我就要让黑瞎子知道,别惹爷,爷会报复。   不过几个月后苏万确实也从一堆堆的各种事务成长起来,再有黑瞎子帮衬,黎簇和苏万的成长日新月异,离着接班计划指日可待。   又十年,胖子以六十耳顺之年再次归于巴乃。我和小哥亲自去送他,并曾试图挽留过让他和我们一起在江南雨村隐居终老。   胖子拒绝了。他说这十年都是他不应偏得的日子。最后的时光,他终归是要留给云彩的。   后来我跟小哥终于卸了任,把身家产业地位名誉,只要能留下的,都留给了黎簇和苏万。听说黎簇和苏万一走盗门一走官门,又以诚相待感动了沙海时期与他们并不相睦的杨好;听说黎簇现在打着我的招牌在道儿上号称黎小佛爷;听说苏万靠着名牌大学考古系博士的硬本领,跟国家合作,一边支持黎簇盗海淘沙,一边又协同着黎簇带队挺近国有化。三足鼎力,风生水起,很多很多明器古玩进了国家博物馆终久成了历史瑰宝,大型墓葬也在老九门精神的传承中被发掘出来,成了中华民族上下五千年的灿烂文明。   不过这一切,都最终与我和小哥无关。我们放弃雨村在巴乃陪着胖子一同归隐,终日看着漫山遍野草地青青的牛与羊。江湖上所有波澜壮阔的一切,都已经是下一任的时代,是下一个铁三角的故事了。   我们的时代,终于留在了人潮中。   ——正文完   ☆、第 41 章   番外一装修   这房子装修时是我亲自处理的。本来这种事都是梁子替我做,现在梁子不在了,王盟又成了典型的家庭孕夫。并且我和小哥互相揣摩了一下对方的意思,大概都希望这些家居的事能自己亲自动手。   真的开始有一种,恩,家居生活的感觉了。   晚上在佛爷堂,装修公司给我发来几版设计图,我打开看的时候,小哥就在身边,脑袋凑过来和我一起看。我顺手发了微信朋友圈,过了一会手机滴嘟嘟响起来。   (黎簇:吴老板,选中式古典风格的。我买的那些古董还用的上。)   ……我心说黎簇你怎么不直接把我家改古墓呢……   (胖子:天真,选田园的那个,园子里还能养点猪牛羊,过年咱就能有点红烧肉吃了。)   ……胖子你要是想吃红烧肉了就直说……   (王盟:老板选那个日式的!日式的!在日式风的房子里干日本人的妞,爽快!等一下,张老板在你身边么?)   ……王盟这小子肯定是不要命了……   (苏万:选那个古埃及的或者古罗马的,师傅说倒斗行业要与国际接轨。)   ……还与国际接轨!接个屁啊!难道你指望四大文明古国我挨个倒个遍?!倒一狮身人面像摆家里?真是的这黑瞎子……唉这不对啊?这都几点了黑瞎子怎么还在苏万那……   我抬头看看小哥。温暖的灯光下,他整张脸的线条都显得柔和。我问他:“小哥,你觉得呢?”   他很认真的想了想,指指图片:“这是什么风格?”   我:“这是简约欧式风格的。好像现在很多装修都流行这样,比较普通了。你喜欢这种?也行,这风格倒挺浪漫的。”说完了我又觉得不对,小哥这人和浪漫俩字沾边儿么?   果然小哥摇摇头,果断俩词,道:“大气。配你。”   我……   果然小哥就是一暖男。不说话则已,一说话老是暖人心窝子。他不就是想看在一优雅气派的现代房子里,我穿着家居服跟一睡王子似地,躺那含情脉脉的瞅着他么?画风虽然不太符合小佛爷气概,不过既然咱当家的想看,成,明天就开始装修,买家具,买床单被罩,买睡衣。换,全换。   第二天我把所有活动全推了,开始兴致勃勃的装修。   尼玛装修这活真不是人干的,虽然雇了装修公司,但是每一样东西我俩都亲自过目,亲自审核亲自提出意见了,装修公司才开始干。比如一个插孔装哪,水暖线从哪边走,这个墙角摆什么东西,这个客厅按不按电视要不要留电线。尼玛这一房子,上下两层400平,赠送280平的地下室,每一个屋子都这么装下来,我都受不了,闷油瓶还跟那细致板牙的看电工在墙面上布线。我心说你看的懂么你?不过细想想小哥这么多年这么些本领,没准儿都是这么学来的。这么一想我就又有点心疼。他只不过是孤独流浪这么多年,想稳定下来有一个家,有一个他亲手布置让他感到温暖安定能落脚的地方,我就顺着他的心又能怎么了。   接着我俩开始买东西。买了简约欧式的窗帘地毯桌布甚至坐便套。窝巢为什么女人都喜欢买东西,累死啊。虽然小哥是一言不发一如既往的陪着我,我指哪他打哪跟顺毛大狗似地,但是他这个顺从劲儿,我说买啥他都说好的状态我真是无语了。不是你要欧式风格的么,现在我不论买啥风格的他都不挑。我心说装修时你在那监督装修公司干活都那么一板一眼,怎么到了我这,就我说什么是什么了?   我俩最后都逛的要逛不动了,我实在没有力气,指着一个床品说给我随便来五套,准备拿着就走,心想五个卧室怎么也够了。这时候小哥才开口阻止我说:“吴邪,要先买床。”   窝巢。果然如此。没买床先买床单这得买什么型号的啊。   可我真的没什么力气了,往商场休息上一坐:“你去买。”   他无奈的看着我:“吴邪。”   我摆手不看他:“别跟我来这套。”   小哥站在原地僵持了一会儿,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等那床运货到家的时候,我才发现让男人去买东西永远是不靠谱的。(哎这话哪里感觉不对。)我发现小哥买来的那床是一个中式最普通的实木床。真是特别的结实,但是这风格……我把他叫过来指着床问他:“闷油瓶你过来看看,这床哪里欧式了?哪里欧式了?”   他特无辜:“别叫我闷油瓶。”   我气的不理他。他偷着过来勾勾我的手。   我真的无奈了:“这么大一欧式别墅,你弄一棕色实木床摆主卧里,这合适么……”   他说:“会用的上的。”   我再次气崩了,一晚上都没理他。真是的。主卧的床,哪里会用不上。这么大一房子也就床最实用好么,科学家说人一生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   等到搬了新家头一天我父母和二叔过来,第二天就是朋友过来。朋友还各自带了礼物,当着他们的面我没好意思立马打开。后来他们走了,我在客厅里一件一件拆礼物,感觉上跟电影里的外国小孩过圣诞节似地。   但是……这帮人都送的神马礼物这是……   首先黑瞎子送的是一对男男情侣裤腰带……现在这超市也太会营销了,男男裤腰带都出情侣的了。我下意识的打开苏万的礼物,窝巢你们俩还能想出别的花样来不,居然是一对情侣领带……   我看着小哥,小哥看着我。他的眼里有弯弯的笑意。   王盟的礼物一拿出来我老脸都红了。窝巢是一管润滑剂……尼玛王盟……   我都不敢看小哥了,我怕一回头他正促狭的看我。我受不了这个刺激,怕鼻孔窜血。   再然后打开胖子的礼物,嘿,这些人中就胖子的最靠谱,送的是一副古画,那质地,我一瞧就是真品,好像是一什么帝王宴会图。我满意了,回头问小哥:“挂起来不?”小哥点点头:“行。”我正去找工具的时候,小哥突然在我身后出声:“好像画的是明武宗。”   我一听他这话里有话,停下了找工具的动作。我历史学的不好,明武宗是干嘛的我不知道。拿手机百度一下。窝巢,是历史上有名的荒淫皇帝,内藏娈童无数,整日欢歌艳舞。再一看那副古画,尼玛果然是一排男的围着皇帝,尼玛一个女的都没有。我一边翻白眼一边把图收起来。胖子这是怎么了这是,这么大岁数为老不尊啊开始。   我想了想觉得应该报复一下。首先我不报复别人,王盟和黑瞎子这两人确实不值得同情。于是想了想,给王盟发个短信:王盟,我昨天看见你前女友了。我给她一笔钱,让她把你的孩子安顿好,养大成人。这事老板给你办的妥妥的,你甭担心梁湾知道。   发完短信我一乐,就王盟这妻管严,这短信梁湾肯定能看见。   接着我把那管润滑剂都挤了出来,费尽心思装了一管502胶水进去。装快递写包装,明天寄给黑瞎子。   这些事都办完,我拍拍手,回头看见小哥弯弯的眼睛冲我乐,淡淡出口就一句话:“吴邪。你挺坏。”   我笑,明知他宠我但我就故意气他:“我就坏了,怎么了?”   他温柔宠溺地拍拍我的头:“没怎么。我喜欢。”   我满意了。男人不坏也不招男人爱。   最后开黎簇的礼物,是一套《来自星星的你》光碟。恩,这孩子倒是挺上心的。于是乎去了地下室家庭影院,拿了点零食,跟小哥俩一边吃一边看。   看着看着我就开始往电视上比划:“看这个表情,看这个动作,看这个金秀贤,一脸的面无表情,一脸的禁欲。像不像你?简直像透了。”   一句两句小哥都没理我,等我说到第三句四句的时候,小哥终于出声了:“吴邪,什么叫禁欲?”   这话还真问倒我了。现在社会流行啊这词,可是,怎么形容呢?我想了想,正绞尽脑汁的时候,小哥已经欺身压过来把我按在真皮躺椅上:“我告诉你什么叫禁欲。”   ……   ……   ……   那天晚上小哥确实身体力行、不仅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什么叫禁欲,还给我解释了一下百年以上禁欲和二十年以上禁欲的区别。   百年以上禁欲的特征是:   无声、无声、无声、无声、无声、无声,一个小时之后一声闷哼。   二十年以上禁欲的特征是:   十分钟一次闷哼、十分钟一次闷哼、十分钟一次闷哼、十分钟一次闷哼……最后悄无声息。   第二天我把那整套光盘都扔了。从此我俩再也没看过《来自星星的你》。   不过说实话。小哥买的那床真叫一结实,确实用上了,还用的挺长久。   ——番外一完      ☆、第 42 章   番外二秀秀独白   我穿着一身包肩流苏长裙,手柱在雕花原木小叶紫檀案桌上,闭目坐在霍家主宅中听霍成栋给我念账本。这时忽然听见了花儿爷在长白山出事的消息。   那一刻我募的心惊。时光似乎惊慌交错,脑海中横冲直撞重叠着十年前我听见奶奶绝于张家古楼只被吴邪带回一颗头颅的阴寒记忆。我霎那间站起来,用力之猛力让我眩晕。可是一两秒之后我忽然清醒这里并不是十年前的霍宅,我已经不是十年前的秀秀。我的丈夫已经是道儿上惊才绝艳义胆忠肝的解家九爷,我已经人称霍小仙姑与他并肩而立,堪称道儿上强强联姻珠联璧合的神仙眷侣。   我稳住脚跟,定定神,然后温婉有力的沉声说:“走。去看看。”   说实话,那几天我内心是纷乱的。无论我外表是如何的稳重沉静自持身份,手段是如何的拏云握雾恩荣并济,但是我知道,在他出事的那一刻,我已经像一只白狐妖精被打回原型。我又变成了那个十年前奶奶去世时几近崩溃的秀秀,在家族利益争夺中难以平衡各方压制的秀秀。   我坐在病床旁边,看着他俊俏苍白的睡脸。医生说他身体多处受伤,内脏受损,脑部受创,短期内醒来恐怕无望。这期间我一直凝视着他,只摆摆手叫伙计好生送医生出去。伙计几次深夜里敲门送来晚饭,我都叫搁在一边,又有伙计进来回我饭店下边二等伙计反水,我也没有回应。我一直轻轻握着他的手,飘渺的细细品味我们这十年的时光。   这十年的江湖太纷乱,太漂泊。是什么支撑着我们走到了今天,又是什么让我们深陷局中流连忘返。我们两个都已是一家家主,一呼百应振臂为雨,可是我想问花儿爷,这就是你愿意的么,这就是你希望的么。即使你知道长白山上有万鬼噬骨,可是你为了你的义薄云天,为了你的豪气干云,你终究是要陪着吴小佛爷走上这一遭。我理解你的一举一动,我理解你的大义凛然,可是你自己呢,你自己得到了什么你又把你自己摆在哪里。你刚刚倒下第二天就有饭店二等伙计忘本欺主,这就是那个你舍生忘死都要坚心不渝的热血江湖么?   这十年,我们都走的太难太险。每一步都要高识远度,每一步都要殚思极虑。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时光已远不复来,我看着你从那个雌雄难辨明媚妖娇的小花姐姐,一步步变成了恣意叛逆盛气凌人的小花哥哥,又一步步变成了艳压群芳千伶百俐的小九爷,最后又一步步在十年栉风沐雨中变成了虚怀若谷明知灼见的解家家主。   这么多年,你看着我,我也看着你。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我们好像一对成双成对的筷子,从外界到内宅都认为我们是要在一起的。他们看到的,永远是那个潇洒伶俐的你,永远是那个精灵娇纵的我。可是只有我们自己能看到彼此,我能看到你夜夜在床上辗转反侧的高挺的脊梁,你也能看到我夜夜灯下蹙眉的执拧的眸光。   可是,有时候想起来可笑又可叹,我都不知道当年你娶我的时候是不是心甘情愿的。奶奶过世我在家族各方纠纷中难以制衡,是你,是你仗义相助,一人纵马提枪而来,帮我勉强稳住濒危的局面,帮我在各方揣测群豪逐鹿的势力中接手了新月饭店。最后,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我嫁了你,完成了奶奶多年前品人择婿以托霍家的心愿。这霍成栋原是你的人,可是我们都知道,奶奶把他送给你时就定下了这个意思。   然。而。这世上总有那么多的自相矛盾,总有那么多的自欺欺人。解霍联姻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的心意,甚至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否还可以有别的选择。是,我们是从小的青梅竹马,可是这个江湖太凉薄,我们又都太较真,走着走着就弥足深陷迷失了本心。我还是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娇娘,你还是不是我愿望里的那个良人。   这么多年的江湖,冷了脸也冷了心。正因为太了解,所以越来越没有云山雾罩的美感。我看的见你在人群背后的冰冷,脚冷了可以暖,心冷了却是捂不热的。你从小被作为家族的一个工具养大,自断奶以后未见过生母,从族谱中过继给解家成为小九爷。这在外人眼里是多么大的幸运和荣耀,可是只有身在其中,我们才真正知道这是一种何其幸运何其荣耀的残忍。像我们这种人,若资质平庸甘于平凡你就只能成为别人的上马石,随时被碾压的血肉模糊。所以无论你多么自甘下贱,为了生存,为了别人强加给你的责任,你也只能得逼迫自己吃得苦中苦方能人上人。   恭喜你花儿爷,你做到了,我也做到了。   这么多年我对你的称呼,从小花姐姐到小花哥哥,到洞房高烛下的一声小花,再到人前人后我只称你为花爷或者九爷。你对我的称呼慢慢从秀秀、霍秀秀,变成了霍当家、霍小仙姑。你赢得了我的信任和托付,我也赢得了你的礼遇和尊重。可是,这就是我们心中所想的,江湖上日日传扬的神仙美眷吗?   我曾以为这一生就只能如此。我已经过了三十岁的年纪,我以为我不会再为谁热血沸腾,我以为我再也变不回十九岁之前那个精灵狡黠像一只狐狸似的我。我一手托着霍家,半手持着解家,我能从你每次在外人面前称呼我为霍小仙姑的声音中听得到,我已经变成了那种或许你我都不想变成的那种人,只有责任和地位,只有传承和荣耀。我们都是家族的守护者,替先人保管财物留给后人。也曾有过我濒临崩溃的时候惨然坐着说要归隐,你只是看看我,平静的说声:好。这话我说过两次,第一次在吴邪去墨脱的时候你在一次下斗时重伤,回来后我在你的默许之下大动干戈替解家洗白,从此解家再不下斗,霍家失去有力支撑。第二次在你上长白山之前,我说花儿爷,值得吗?为了一个哑巴张江湖上还要斗多少年,还要搭进去多少人。吴邪在沙海斗汪家时把自己折腾的人神共体,你和黑眼镜也已经超越了自己的极限。可是,真的值得吗?我并不是不想帮吴邪,并不是抵制吴邪,我也不想抵制任何人。但这世上没有忠贞不渝的爱情,吴邪对哑巴张的执着人尽皆知,可是那哑巴张的清冷和独行真的值得你们这一大帮子人舍了命的去托付吗?   这也是唯一一次我说有关吴邪和长白山的话。你甚至都没有正面看我一眼,你对这个问题不屑于回答。后来我听小伙计说你和黑眼镜聊过了。说实话我对那个黑眼镜佩服敬重,但不喜欢。他不是讨喜的那种人,若果他不戴着墨镜就无法遮住世人都能看的见他眼里透彻世事的目光。没有人想一眼就被看穿心里的阴寒,可是偏偏那个人会在瞬息间拧紧你心脏的暗影。我听伙计说起你们的对话,你说你总要陪吴邪上山把哑巴张接出来的,这是个承诺。既然这是吴邪的承诺,就该是我们大家的承诺。我们大家永远一体。然后黑眼镜说了一句话,让我刹那触动。他说,世上有一种人,永远是要绑在一块儿同生共死的。就像吴邪和哑巴张,就像解雨臣和霍秀秀。命数天定,无关感情。   于是你第二天你上了长白山。随后小伙计传来你交代从长白山下来就正式归隐的口信。   我想过无数个关于你回来的情景。我知道这一趟长白山太难走,风险太大,可是我无法阻止你的侠肝义胆你的两肋插刀。在我儿时的愿望中我就是会爱上这样一个温文潇洒仗义行侠的豪杰,可是当我看见你躺在担架上被送进重症室,我真的希望我们都是万丈红尘中生如蝼蚁的那种人。我不能扑在你床前痛哭流涕,更不能握着你的手泪流满面。我最后能做的,只是吴邪来的时候,平静自持的把饭店交给他,请他替我传承到下一个接班人的出现。我不知道你最终乐不乐意我这样做。你可能见过了吴邪太多的太苦太累,如果你可以,我甚至觉得你会把吴邪手上的一切接过来,让吴邪去天涯海角,而你日日煎熬夜夜谋心。但是现在,除了吴邪我找不到其余任何可以托付的人。我相信他会为了你我保护这个产业保护所有的兄弟,就像你曾经对他付出的那样。你们都是这个凉薄江湖中的真汉子,可是花儿爷,你呢,我呢?你把你自己放在哪里,你又把我放在哪里,是不是十年后你只看得到你家主的身份,看见那个在新月饭店叱咤风云的霍小仙姑。你知不知道我多想看你醒来,我们找一个世外桃源,重新回到当年那个青葱野漫的世界。我是你的秀秀妹妹,你还是我的小花哥哥。   可是花儿爷,你看,你躺在雪白的床上,那床色的雪白都比不上你满面的毫无血色。你今年才三十几岁,可你的鬓角就有了白发。我伸出手把你的鬓角向一边抹了抹,让它更符合一个解家家主的气势,这就是一个霍家家主,能在人前人后对你表现的一切暖意了。   七八个月,我的心境越来越淡。自从我散尽家财一心等你醒来,自从我听见吴邪那边风生水起,新月饭店迎来下一个盛世辉煌,自从我听见哑巴张重回江湖祝吴邪一臂之力,我知道世上还是有很多命数终归圆满了。麒麟一笑,阎王绕道。那样风华绝代的百年王者,甘愿屈服于万丈红尘,甘愿在一个碌碌江湖百炼成神的肉体凡胎身边停留终老,很多很多事情,都已经完美了。现在就只差你了,花儿爷,我在等你醒来。握着你的手的不是那个稳重自持的霍小仙姑,是你青梅竹马精灵狡黠的秀秀。我愿意为你隐居桃园洗尽铅华,亲手为你削一辈子的苹果,可是你呢?你愿不愿意重新拿出当年你未入江湖未涉世事的初心待我。   等你醒来后第一眼看见我你会说什么?你会称呼我什么?这么多年你甚至只在人前称呼我的姓氏地位,背后已有近十年你未叫过我一声秀秀。你会不会第一眼醒来看看有没有伙计在身边,然后拣择着语气叫我一声,霍小仙姑。   醒来吧,小花。无论未来多难走,无论生活都平淡,我都将和你一起走下去。当年洞房花烛中式典礼,你一杆喜秤挑开我的盖头,从那以后我就已经跟定你,生死相许不离不弃。或许,甚至比那还早,早到你一人纵马帮我平复家族利益的时候,早到你唱着霸王别姬我立身鼓掌的时候,早到你婀娜从画中而来,我发现你不是姐姐而是哥哥的时候。或许这十年我坚强不渝,逼着自己游刃有余饱谙世故,逼着自己羽翼渐丰无坚不摧,不仅是为了奶奶的托付霍家的荣耀我的责任,更多的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跟上你的脚步与你并肩而立。我从小就知道像你这种惊才绝艳的男人,眼里绝对不会收容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我在强迫自己一步步走向你。小花哥哥,你现在是否愿意再为我停留一次,再为我纵马提枪一次,等你醒来,世外桃源,你是否愿意再掀一次我的盖头。   醒来吧,小花。就像这十年中你每一次握着我的手在盛大场合中出现,就像这十年中你每年都会带我去祭拜奶奶,每年生日你都会举家同欢为我庆祝,就像这十年中你手把手的教我江湖险恶鉴识人心,就像这十年中你亲当矢石为我荡清阻碍为我扫清后路。小花,醒来吧,我坐在这里,等你醒来看我一眼,不要那种庄重,不要那种礼遇,你还是我的小花,我还是你的秀秀。   明天就是我们结婚九年的纪念日。九九归一,天长地久,请你为我博一个好彩头。九年前你牵着我的手拜了天地,九年后我牵着你的手远了江湖。我们相识相知已有二十几年,小花,我从未听你说过一句话有关于爱情。   我坐在花儿爷的床前,和衣而睡,就地而眠,已经整整九个月。这九个月中风云变化,从两家家主之荣,到身边只剩两个伙计。从一身流苏贵妇装扮,到上下家居围裙,我一直陪着他。除了偶尔白天外出处理外事,晚上我终久要回到这里,回到我的良人身边。   我握着你的手等你一句话,等你醒来叫一声你欠我多年的旧称呼。   九个月后的那个夜里,第二天就是我们的九年洞房纪念之日,我知道以你的侠义必不爽约,你不曾爽约于任何人,又怎能爽约于陪你走过这慢慢江湖二十几年的我。当你的手指在我的掌心微微抖动,我刹那间提起整个心气扑到你枕边,听你嘴里的那句喃喃呓语。你的声音好低好弱,你的梦境是怎样的艰难坎坷。我说小花我在你身边,但我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然后你重复着那几个字,我凝神聚力附耳去听。听清那几个字的时候我卒然心碎。   那几个字很普通,却满含这十年你对我的守护与扶持。   秀秀,别哭。   江湖夜雨十年灯。如同吴邪和哑巴张一样,小花哥哥,我们终将辉映彼此。   ——番外二完   ☆、第 43 章   番外三苏万的大学生活   “苏万!有人找!”   有人在自习室门口大喊了一声。苏万抬腕看表,晚上十点。揉揉太阳穴,明天是最后一门考试了。可到现在他连教材都没看完一半。   无奈的起身,明明对此时外找的人没啥悬念,可是他走出去的时候还是有点急。果然到了学校侧面,看见黑夜的貌树下站着一个人。他的心很快放下来,无奈的叹口气:“师傅。我明天真有考试。才一年级就挂科,就没资格申请入党了。”   黑眼镜笑吟吟看他:“什么党?”   苏万翻翻白眼:“我不跟您说。您这个地下工作者心里只有地下党。”   “哦。”黑眼镜淡淡的答应了一声,脸上扔挂着笑:“就你这样还想入党?拿倒斗的钱交党费?”   ……苏万无语。师傅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法反驳。   黑眼镜的表情没什么变化,脸上戴着墨镜,笑容一片清凉。如果这是大夏天的沙海,苏万对他这种明明微笑却散发清冷的气质会觉得很是镇热解暑,可是现在这大三九天的,苏万皱皱眉:“师傅,怎么不穿棉服。”   黑眼镜还是笑着:“哦。”然后又打开本来就单薄的外套,从怀中取出两个热乎的茶叶蛋,“挪。”   那人的气质冰凉,连给人递东西的动作都是冷的,不可高攀的距离感。可是苏万还是接了,手触到茶叶蛋的时候被那个热度给烫了一下。苏万在心里嘀咕了一声。   “好好考。”黑眼镜没说别的,只扔下这么三个字,转身走了。苏万在身后看着他在深夜里一步一步离开的背影,莫名觉得他走路的姿势有点跛,不知又在哪个斗里受了伤。   苏万无奈的轻叹,从后面追了两步:“师傅,你等等我,我去收拾下包。”   那个人的背影停住了,回过头来还是那个没有什么变化的清冷微笑。可是苏万还是觉得那张脸上明明写了什么招数又得逞的精于算计。   算了,又不是头一次。苏万也无所谓的耸耸肩,一路小跑着回夜间自习室里迅速把书本收到包里,又一路小跑了出来:“师傅咱去哪?”   黑眼睛仍然微笑着说:“我住在附近的小旅馆。”   苏万翻翻白眼:“师傅就以你的财力,咱就不说各地有房吧,可是去个商务宾馆找个两张床的标间还是富富有余吧?哪就至于住那种不干不净的小旅馆了?也不怕不卫生。”   黑眼睛故意摆一副骚年有些事你还不懂的高深莫测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哪知道钱难挣屎难吃。”   苏万再次翻翻白眼。我不仅知道钱难挣屎难吃,我还知道斗难下甲壳虫不好吃。甚至我还知道你就是故意找一张床的屋子。   半夜两点,苏万俯卧在那张不到10平米小房间的唯一大床上,点着本来就不怎么亮的灯看书。黑瞎子正睡着一个身翻过来,连胳膊带腿压在了他身上。苏万忍不住推推他:“去,去,本来这个姿势就够难受了。再这样扛着你,一会我脸就贴书上了。”   黑瞎子睁眼看了看他:“哦。”然后听话的又翻身过去了,也不知先前是睡没睡着。   苏万也顾不上叹气了,这一晚上光折腾,总算这教材就快看到最后几页了,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对付考试。过了一会儿黑瞎子就转身过来,不过这次腿抬,光把胳膊搭在了苏万的腰上。苏万咬牙忍了忍,算了,就扛他一个胳膊也费不了多少气力。反正今天晚上肯定是睡不成了。就不去计较那个人心里佯装淡薄的小算盘又何妨。   第二天苏万顶着两只大黑眼圈去考试。一路奋笔疾书行云流水,答的也还不错。考着考着他心里还想,到底是我变聪明了还是出题老师故意放水,为什么大学考试的层次浅显,完全没有高三题海的那种尔虞我诈生死存亡。   考试铃声一响刚好写完,苏万背着包抬脚走出考场,还没跨出第一步就听见学校广播的大喇叭里传来:“2015级古生物学转考古系学生苏万同学,请到学校正门,有人捡到了你的钱包——2015级古生物学转考古系学生苏万同学,请到学校正门,有人捡到了你的钱包——”   苏万真是连翻白眼的心情也没有了,在各路刚从考场出来都在向他行注目礼的同学微笑中,一路飞奔着跑到了学校正门,低喘着叫道:“师傅咱能不能不这样,你就不能学学人从长白山出来的张老板,人那叫一个行事低调波澜不惊,同样一个年龄段的人,你脸上怎么就能挂着这么清水出芙蓉的表情,干的却都是这么抓心挠肝的事儿。”   黑眼镜笑着,对苏万这一通不满的低吼完全不以为意:“走,师傅带你去吃饭。”   苏万对他这种态度完全无法招架,只好放弃抵抗,听话的问:“师傅咱去吃啥。”   黑眼镜笑着,转身就走:“去吃烤肉。”   苏万在他身后狠狠跺脚:“要去你自己去。我才不吃烤肉。”   黑眼镜转过身来,逆着阳光,整个人带点错觉上的暖意:“烤肉旁边有一家火锅店。”   “哦。”苏万已经完全习惯了自家师傅的风云变幻指着东边去打西边的风格,无论是功夫身手,还是言行心数。他已经适应了,很快他就跟上去:“师傅到底是哪家店。”   第三天是答辩。苏万还是状态不好,眼圈更黑脸色更白。不要问他为什么,火锅店旁边那家烤肉店在门口烧火炭,再加上空气里传来烤肉的肉香,那个气味像极了沙海里救命的甲壳虫。他把刚吃进的火锅当场吐了一地还吐到了师傅的家里。黑眼镜一边坐床边提着毛巾等着他擦脸,一边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师傅大老远的一路把你背回来,你吐了我一身。等明天你好了过来把衣服给我洗了。”   苏万一边吐一边白眼他:“师傅咱能不能不这么落井下石。”   黑眼镜很感叹的摸摸他的头道:“你哪知道师傅心里疼。这火锅都白吃了,白瞎饭钱。”   进了答辩室苏万一眼就看见了正中间地桌上摆着一青铜器,而且那质地,一看就是商朝的。这些日子在师傅的潜移默化口口相传下,他对这种简单的鉴识还是很有准度的。可是他当着这些老师的面儿可不敢这么说,毕竟他才从古生物学转考古才俩月,所以这个期末考试老师们都觉得他会考的很艰苦,像这种难度的东西,大概学了一学期的同学都有答不对的,所以他更不能锋芒毕露。他绕着那青铜器走了走,然后征求老师的意见:“我可以摸摸?”他问的很文质彬彬,很小心翼翼,然后又很小心谨慎的把那古董拿手里左看右看,半晌才很没有底气的问一句:“是商朝的吧?”   主考老师板着的脸上隐隐露出了满意,别以为他看不出来,可是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什么都知道。然后他开始小心翼翼中规中矩背诵那些教材上写的关于青铜器的内容:“中国古代青铜器,就使用规模、铸造工艺、造型艺术及品种而言。中国古代青铜器在世界艺术史上占有独特地位。商周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青铜时代,青铜流行于新石器时代晚期至秦汉时代。以商周器物最为精美……”   答辩结束他走出了教室,仰头看看廊外的天空。说实话以他这个年纪在各位老师们面前表演属实有些心累,毕竟那些不是敌人,不是沙海中的黑衣分子,他们可以说是除了父母之外就是他最熟悉接触最多的人。可是他现在居然开始在这些人面前学会隐藏学会掩饰了。想到这他就不由自主想起了这个世界上他唯独认识的那两个不老怪物,一个练就了天聋地哑淡然若水,一个练就了潇洒不羁口不对心。为毛明明是两个本来应该很相像的人,表现出来却是两种不同的风格。   出了走廊到了楼外,在外等着答辩的、还有答辩结束没走的同学一群群簇拥交流着,见他出来忽然集体错落有致的大喊了一声:“苏万,有人找!”   这下他可真成了名人。先不说他中途突然从古生物学转成考古系,也不说昨天的有人外找送钱包事件,就说这一个学期几乎绝大多数天天有人外找的名声大噪,苏万想不出名也难。再一个,别的同学周末都在学校娱乐打球谈恋爱,他可是得一点业余功夫都要被拉去新月饭店做义工。人家同学都在一起打成一片是水深火热了,他现在连一个班同学的脸还没认全。在同学眼里他已经成了潇洒独行酷毙的神秘人物,绝对后现代派代表。他从不解、苦恼到最后也慢慢适应了。明明自己不是什么高冷的人,后来也变的高冷了。有一次他问黑眼镜,为什么新月饭店的帐都要我去做,伙计都要我去挨个熟悉,我又不是学财务的,又不是学管理的。   黑眼镜很高深的说:你和吴邪都是师傅的徒弟,师傅不能偏一个向一个。   苏万撇撇嘴。心说不偏一个向一个,你怎么从来也没有拉着吴邪跟你一个床上睡觉。   好吧,想想张老板肃淡的背影,他还是把这话咽了回去。因为他觉得一旦这话传到了张老板的耳朵里,他和师傅都会莫名其妙遭到潜在威胁。   不过很显然,他被同学算计了。不过也不能说是算计,因为所有人都习惯了他天天有人外找。谁也没想到偏偏那个人今天就没来。苏万在前门后门侧门整整找了三圈。咦,师傅今儿哪去了?   有一种人吧,当他天天出现在你面前时你觉得自然而然安常处顺,可是当他真有一天不出现了,你就忽然发现自己丢了魂儿似地不对劲儿。   接下来□□天他都在这个学期的收尾事务中团团转,答辩交论文,做模拟听报告,跟同一个班却有好几个不认识的同学组成小组完成假期实践。可他在一团乱中总觉得缺了什么,好像菜少了盐有点淡,饭少了水有点干。最后等第十天好不容易他可以走出校门的时候,他决定打车去师傅家看一看。   黑眼镜在郊区有一处宅子。不算奢华但是敞亮,外表其貌不扬,但每次去苏万都能被晃花眼,屋子里随处可见掉地上就能赔掉几百万的花瓶,连喝水的家伙都是商周的那种酒爵。咱就不说对着这种东西师傅能不能喝下去水吧,但是这种闪瞎眼的土豪金气势绝对不是能去外边住小旅店的人。苏万满脑门都是被师傅来回算计、可是每次都抵抗无果的叹息,用钥匙开了门,走进去瞧。别问他为什么有钥匙,他也不知道,这把钥匙简直神秘诡异的就挂在他的钥匙链上了,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师傅和张老板倒是有一点相同的,对生活的这个态度倒真是云淡风轻无所谓,家里这个架势还和那天吃完火锅他被师傅背回来的一样的摆设,被他吐脏的衣服裤子还在卫生间门口躺着,还真不知道看师傅在不在家。   但是他马上意识到师傅应该在。因为卧室门前有血迹。他径直走过去推开卧室门,果然看见黑眼镜缠了一脑袋绷带,还在胸前吊着一只同样缠满绷带的手臂,满脸平静微笑的正看着他。苏万的脑门腾一下就火了,不过只消片刻又冷静了大半。   他带着嗔怨的瘪着嘴说:“怎么了?这是把自己包成木乃伊硬装成埃及古董了?”   他很少这样冲师傅说话,口气里满是怨念。黑眼镜也不由的听出来他压抑着的肺火,只好顺着苏万道:“怎么可能。其实我才是木乃伊真品。只不过是活的。”   苏万看着他,听出他的语气还竟有几分小心给自己台阶下的意思,心里止不住的泛起酸水:“下斗怎么不告诉我一声。不都说了是我拜山头么。”   黑眼镜大咧咧云淡风轻不轻不重的说道:“就一小斗。别影响你考试入党。”   苏万瘪瘪嘴没说话。就一小斗,师傅当我是傻了么。就一小斗能把你伤这样。即便你习惯了口不对心,但是这样的借口说出来简直侮辱你徒弟我的智商。   他停了一会儿,半晌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吐出一口憋在胸口里已经十天的气,慢慢说:“师傅你吃饭没。我去做。”   黑眼镜笑着:“厨房有青椒。”   苏万真是要给跪了,从沙海出来就一直被圈在师傅身边忙里忙外,完全顾不上搞怪,可是这时候他真有点要按捺不住自己的猴精本质,跳脚说道:“你这么大岁数就不能干点正常的事吗?啊?受伤了还吃青椒炒饭?不怕胳膊肿成猪腿啊?”   黑眼镜只是淡定坐着,拍拍他的手腕以示安慰,微笑道:“要不然你给我考点甲壳虫肉吃?”   苏万一个不小心差点吐出来。悻悻看了师傅一眼,算你狠。然后径直到厨房,把冰箱里还是好几个月前自己塞进去的瘦肉火腿什么的拿出来,快速解冻,洗净,切块,上火去蒸。不要问他为什么一个富家子弟会厨艺,这都是被逼出来的。这一两年自从打沙海里出来就被一个指东打西的老怪物圈在身边,高能培养各种生存能力,洗衣做饭下斗算账鉴别明器管理伙计练拳脚功夫,简直无所不能,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他已经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感到呜呼哀哉了,可是那个人居然还如此不知道收敛,如此的不能察觉别人的心意。   他正切着葱花,感到师傅从厨房门外走进来,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安静的看他一举一动。师傅这么安静的时候可不多,得抓紧机会谋取利益。还有绝对不能看师傅的脸,不然那张脸总会迷惑你他有多么的无所谓无所挂心多么玩世潇洒泰然自若,但是他办出来的事说出来的话,总是让人抓肝挠心知道他有多么的想抓住一个人,想抓住那些在沙海里吃青椒炒饭吃甲壳虫的日子。   他切着葱花,默默叹口气,心不在刀上,差点切到手。然后他也装做云淡风轻的样子,像在监考老师面前做戏掩饰一样,不经意的说:“别再找了。”   师傅在他身后声音里有点异常的波动,很微妙,很微小:“恩?”   苏万慢慢缓着气说:“麒麟竭。别再找了。”   师傅没说话。半晌没有声音。他以为他等不到答案了。听说张老板惯会装聋作哑,可这身后这个人惯会言不由衷。他知道他们那种人轻易是绝对不会表达自己的,别以为他们强大,可实际上他们比谁都害怕。   真的不小心切到了指甲。虽然没切到肉,但是把他吓了一跳。他迅速隐藏了这个动作,装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掩饰,可其实他任何小动作都逃不过身后那个人的眼睛。   那个人轻轻的走过来,只差2cm的身高这时还是有了压倒性的优势。他把下巴搭在苏万的肩头,两只手很轻很小心的从后面环住了他,包括那只打着绷带的伤手。他的声音也很轻很小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小屁孩,你不懂。”   苏万静静伫立在原地,半晌之后往那个温热的胸膛里靠了靠。师傅总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总以为自己还是小屁孩听不出来他话里隐藏着纠结心碎的小心。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他能看得见师傅心里的那堵冰墙,他只是在静静等待那堵墙慢慢在温暖中融化而已。   ——番外三完      ☆、第 45 章   后记   希望有人可以把这几部分的后记看完。因为我知道,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看后记,每一个愿意读完后记的读者都不是纯属上贴吧找娱乐项目的人。我知道这些人都有一颗愿意了解和接受的心。   谢谢。   后记(一)   ——读者的话永远是重要的。   有人会安慰我说,不要太在意其他人的想法,按自己写的来就好。恩恩,谢谢大家的安慰,每一个这样安慰我的人一定都是小天使~~~不过我相信每一个负责的作者都会认真考虑读者的意见,做出在自己能力范围内的调整(报着撕逼目的的人不算在内。)所以每一个人的回复我都认真看了。而说实话,我进瓶邪吧,这写的是第一篇文,大概在预计内也是最后一篇。而瓶邪吧的读者众多,众口难调,口味奇高,而且审美和剧情品位相当有高度。这样的话其实我是有点略紧张的。但是没办法,我还是来了。顶着各种风险。虽然说我是自己写给自己YY用的,我喜欢文字的驾驭感,没有一个读者我也会写下去。但是真的,读者的角度是相当重要的,没有读者就不会促进作者的成长。   一鞠躬感谢大家。   关于回复我这个人是这样的。大家不要怪我回复频率奇怪。因为我绝大多数的休息时间都在写文,所以回复不勤。留言字数太少的不回,留言意义不明的不会,留言夸奖我的我偶尔也不回,留言讨论剧情和我设定有出入的不回,因为回了就剧透了。但是有一种人我是十之八九要回的,就是报着平和的心态对我提出质疑的人。(我承认我口味略刁钻……)   后记一的部分,再来老生常谈一次,因为新老朋友都有,我首先还是要说两个问题。   一,新月饭店不是解霍家的。我知道,我只是需要新月饭店做一个大背景。这个背景不能是原创的,因为原创会失去同人角度的代入感。所以我把它挪过来了。   二,黑背老六没有后人。我知道。我只是个人喜欢黑背老六而已。我文中这个阿六挺侠肝义胆仙风道骨的。我不想把他按在半截李和陈皮阿四身上。还有不要跟我提到齐羽。楼主是齐羽癌(齐羽粉丝不要来炮轰)。   下面的部分是后记一的重点。我要说几个大方向的问题。在整个写文的过程中,我不断受到读者和我本人自己对自己的质疑。   一,关于吴邪。有人说你OOC了,这不是沙海邪。即使沙海邪也会有吐槽蛇精病的好么。   我知道三叔原著中有三种邪:盗笔邪藏海花邪沙海邪。三爷邪目前看起来也不是原著三种邪其中的一个。何况我这佛爷邪。我知道我写的略沉重,比较OOC了。   但是我还想问一句,三叔原著十年后的那个短篇,到底算原著中的哪种邪?十年后吴邪去接小哥的短篇中,吴邪的状态就是略沉重的,相对来说吐槽的部分是胖子帮助完成的。   例如三叔原著中有这么一段话:   车队马达轰鸣启动,胖子看着窗外,我的手机响了,拿起来,是小花的微信。北京和长沙的车队已经先开出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面无表情的脸。   十年了。   此篇发表于2014年7月13日   我这个文来源的灵感和出发点,完全是被三叔这文刺激到了。所以很多立足点和吴邪的状态设定都来源于此。而我知道吴邪绝对是有吐槽帝本质的,所以从王盟回归的戏份开始,他的本性就已经开始显露了。比如说他会吓唬王盟。如果你说我这ooc,可以。但是为什么吴邪不可以沿着三叔设定的轨迹盗笔邪——藏海花邪——沙海邪——十年后邪成长呢?十年后邪按照沙海邪延伸出来一年多,一定会有变化的吧?   二,关于吴邪前重后轻问题。   有亲说吴邪前面部分沉重,而后面半部分变轻了。还有有亲说小哥在文的前半部分形象不突出。恩,这个在写的过程中我也一直挺纠结。我的原意初衷是这样的,吴邪先扬后抑,小哥先抑后扬,后面达到双剑合璧。(至于写出来什么效果受能力所限……)所以看起来前半部分看起来确实是小哥被吴邪笼罩在光环之下,被金屋藏娇了……但是后期的部分小哥要提升,而吴邪总不能一升再升,(加速度太大要跑月球上去了),相对来讲吴邪看起来就变弱了。   还有亲说,即使这样那个吴邪后期的状态相比前面的佛爷状态,整个人气息和旋律上扬了。这个我也考虑过。但是每一个作者在写文初期都是要有一个自己的布局。我希望把吴邪在接近小哥之后有一些变化,可以写更美好一些。好吧,小哥出来前,和小哥出来后住到吴山居,等了十年的人在身边,邪帝可能没变化吗。三叔可以有布局,让吴邪为了小哥,经历盗笔邪——藏海花邪——沙海邪——十年后邪的成长,为什么我不能布局让吴邪为小哥,回归十年后邪——沙海邪——藏海花邪——盗笔邪的天真呢?   有亲替我总结的好啊,在外我权倾天下,对你却笑颜如花。我他娘的好喜欢这两句。   三有一位重量级的评论级人物说,小哥写那首词有点违和。   啊,我知道,简直他娘的太违和了。如果把那首词我单发一个贴,说是小哥写的,会有一大堆人来骂我,你,太,苏,了!为了这首词我做了很多铺垫,很多很多。小哥在吴邪父母家会点茶时就已经有点这个味道了,甚至我在小哥点茶时费了很多笔墨,写小哥之所以会这些中国文化是因为年龄啊什么的,我为点茶这一节就做了很多铺垫。然后黎簇买明清古典用品的时候,我又写了很多,甚至不只一次出现过牡丹亭。然后鉴宝会上写了小哥是用毛笔写字。甚至我连让阿六的信都是用毛笔写的。甚至甚至甚至小哥写这首词,我是用了两次来写的,第一是吴邪打电话,第二次吴邪才看见那首词。   我知道小哥写词是有多么违和,但我已经竭尽所能来一步一步削弱这种违和感。这是我最大的能力了。我也可以把那首词去掉,但是我会觉得文章缺少了点骨架之类的东西。所以吧,还是这样了。我不是为自己解释什么,我只能说这是最初的布局,而我为这个布局做了很多。   四,关于文章有一种黑道风。   好吧,我在提笔之初设计这个文的主线的时候,我本人就太清楚会容易出现这种感觉。我打着生活居家向的旗号,写了一篇十年后的江湖文。(我很荣幸从此盗笔同人就从原来的:斗文,解密文,居家文,隐居文,等等各大类别中,横空出世了一种江湖文。)   但是。   但可是,   可但是。   假设,三叔在原著里写吴三省,如果他不写吴三省下斗,而只是写吴三省在盘口的故事,会不会也有一种黑道风?吴三省不下斗,成天在盘口收账,会不会有一种杠把子的感觉?   所以这个吧,还真是没法解决的问题。我写了一种生活向江湖文,不写斗而江湖,我自己也避免不了这个问题。我总不能把吴邪这个小佛爷写的风平浪静,跟当官坐办公室一样。   在这个问题上,我也尽到了我的能力所极,我每次都写什么什么斗,安排谁去下,小哥会画地图给伙计,梁子会回娘家取陪嫁。我知道这个黑道感,是从新月饭店开业,琉璃孙出现之后才开始渐渐浮现,但是前期我已经做了很多的工作,来铺垫最后我需要文章有一个戏剧化的矛盾□□。吴邪会为兄弟去拼命,小哥会为了吴邪的立场去战斗。所以这两个人在非斗文的情况下,真的会有种江湖感。如果你很眼锐的话,就变成黑道感了。但我还是想说,江湖夜雨十年灯。江湖夜雨十年灯。吴邪这十年江湖路,真的没有这种感觉吗。三叔在原著中写,点天灯之后,铁三角被新月饭店的人追着逃命,是不是有种江湖感?吴邪戴着面具去替吴三省收账,是不是有种江湖感?沙海中黎簇落在汪家人手中受尽猜忌监视和围剿,是不是有种江湖感?   但三叔是原著,他写了足够庞大的斗,来掩盖这个江湖感。但是我没有。我这只是个同人……   好吧,再次对大家抱歉,我知道这个问题很现实。但是我只能做到我目前状态的最好。(我每写一篇文都会回头跟自己以前的文比较,以前的都是垃圾……)所以我只能在目前状态下对自己说,你合格了。将来也许不会,将来会说你简直侮辱原著。啊,,,,,,真的对不起大家……   后记(二)   ——每个作者都希望在文中留下一些自己的东西。   举个例子。不喜勿喷。我不是十分推崇盗9。原因很简单,不是它本身不好,它本身相当贴近原著。而只是我不需要第二个三叔了。每一个标志性的人物都只有一个,其他模仿的人物总要有自己的风格。比如某歌手是从模仿出道,但是总会唱自己的东西才红。我记得当年有个人模仿张信哲出名,然后被签了经纪公司,结果后来销声匿迹了。因为他怎么唱都是张信哲,而我们只有一个张信哲(我好暴露年龄)。正如汪峰在好声音里说,我最终要发掘你作为一个歌手最自我的东西。   所以我在前面说过,我写文,是会有一个布局的。我不会因为这个布局与原著不符,而去改变我自己,我所能做到的只是我在最贴合原著的基础上写我自己的东西。   我会把我心中所有的人物,都写出轮廓,而不是让他们跑龙套。我不会让胖子去当瓶邪润滑剂,我也不会让原创人物出来就是为了衬托谁。目前的状态,我还是比较对人物的塑造基本满意的。   比如吴邪会回归十年后邪——沙海邪——藏海花邪——盗笔邪的天真。比如小哥会写一首词。   比如我心中的那个佛爷邪,比如绝对不会冲下长白山就按倒吴邪的小哥。   比如会为了吴邪、为了当年的光辉岁月而重回江湖的、会唱《精忠报国》的胖子。   比如我在处理王盟这个人物时,不是把他按照吴邪的狗腿伙计来写的。   比如我处理黎簇和苏万的轻重也是有区别的,我会着重写黎簇的炸毛和韧劲,会着重写苏万的思维敏捷和文质彬彬。   比如我认为,黑瞎子如果不是为了苏万而落脚新月饭店,他即使帮助吴邪,也不会甘愿成为吴邪下手的一分子,去为吴邪带队下斗。他是个逍遥世外的人,来则来,不来你也没办法。所以我如果想要把黑瞎子留在饭店里形成一个兄弟齐心的环境,剧情则必须黑苏。   比如,我认为十年后秀秀不会再叫解雨臣小花儿哥哥。前几天有个读者很纠结这个问题,所以弃文。可我是这样想的,我的设定是秀秀已经和小花是夫妻了,再叫小花哥哥,不会有一种近亲相那个啥的即视感吗?(窝巢这话好邪恶……)   比如秀秀十年后,我已经不想把她塑造成一个小姑娘了。她是盗笔中唯一算的上女性主角的人(除去尸化禁婆等因素……),我觉得她需要有自己的立场,不应该被笼罩于无数男性主角的光环下。你可以说OOC,但我喜欢这样的秀秀。   比如,小花最后醒来会有台词的。暂不剧透。   比如,我处理梁湾的时候没有给她一句台词,但是我相信大家都看见了她和王盟的水到渠成相濡以沫。   比如,我对吴邪父母和二叔的比重处理和性格处理都是不同的。   再比如一些原创人物。我在原创人物设计时,绝对不是像某种居家文那样,写原创人物纯属当工具来写。我文中出现了四个原创人物,我处理他们的比重都不同。   梁子,侧重于善用人心,性格有点话痨   栋子的形象,为了不掩盖最后梁子便当的光芒,只侧重于本分谨慎。   阿六一句正面台词没有,但我相信他的形象大家都看见了。   龚偿的话,我把他当背景了,当矛盾冲突的剧情需要,所以不会有台词。   这四个人按出场顺序,每人得比重依次降低。我做了用心的演算(沙海邪脸)。   我只想说,作为一个写手,目前为止我对这样的处理认为自己合格。我真的,已经尽到我自己当时状态的最好了。   愿大家喜欢我文中的众生相。   愿大家喜欢我给大家这样一个不下斗的江湖,十年后的江湖。   江湖夜雨十年灯。江湖夜雨十年灯。   我之所以选了这样一个名字(说实话这名不太好,百度怎么搜都搜不到,太没特点。),之所以会把它写到文里镶嵌到新月饭店的墙壁上,只因为我觉得没有任何一句话能比这个名字,更能表达我要表达的内心。即使十年后,吴邪每走一步的险阻,每做一天小佛爷的责任,每做出一个决定的前后思虑和顾虑重重,都映射着这十年江湖中他走过了多少幽暗。他走过了多少幽暗,他为小哥跋山涉水十年,最后都要在十年后有一个现实的结果。而一直支撑他走下来的,是他的那盏灯一直为他亮着。只为他一个人,永不熄灭。   二鞠躬再次感谢大家愿意进入这个我带给大家的江湖。   后记(三)   ——感谢在这一个月以来陪我走过这一生的人   9月11日开文,到10月10日。刚好一个月,加上番外和后记部分,共17万字。平均每天我都要写上5000字。当然也有几天我没更或更很少,所以有时要写上1万字。常常会写到深夜,会写到12点之后。   大家都说我辛苦了,感谢作者给大家带来这么好的故事。但是我想说的是,感谢大家在这一个月的辛苦,感谢你们在等我,感谢在这一个月以来陪我走过这一生的人。   这一个月,我很累也很快乐。我喜欢我自己笔下的这个江湖。尽管因为架子搭的太大,很多人很多事,很多江湖关系环境纷扰错综复杂,又要在这样一个生活向的文里渲染氛围,所以会显得有些繁琐。再加上吴邪第一人称的关系,要从吴邪第一人称出发去叙述整个的大氛围,和吴邪自己内心的活动,要去挂记和牵念每一个人,又不能写成苏文:我很伟大啊我很无私啊什么的,所以连带着有人跟我说吴邪心理活动过多。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每一篇文都要有一个取舍,我选择了第一人称,又选择要创造一个江湖,所以就有了这样细腻的吴邪。   透过这个吴邪,才有了这个围绕在吴邪身边的江湖,每个人每件事,我都希望他们有着情深意重的一面(除去反面人物,当然反面人物我也写过琉璃孙的成长和江湖利用)。   所以有的人会提出ANTI,并且这些人不是来和平讨论的。大半夜看回复,会看到有人因什么原因弃文的,有什么原因跳着看,看最后瓶邪在没在一起的,所以中间也就错过了很多精彩,最后什么也没有得到。   我这文之所以有所长,很大一部分在于:在构造这样一个江湖上面,我下了足够细腻的功底。这种功底不仅包括文笔上的,耐心上的,更包括人生的底蕴和那种平淡的渊远流长。所以真的如果是比瓶邪主线,我差的太多,比我写的好的作者太多太多。但如果比环境细腻而有风韵,我这文还是可以有亮点的。所以,如果你心里没有江湖,你只是来看瓶邪感情,那你根本看不到这文中瓶邪的感情有多么汹涌澎拜,你最后只能看见他们在最后一部分买房,上床。   所以,到这里,我还是想说:真的,真的,真的要感谢每一个愿意跟我走过这一个月的读者。每次我刷新都会有回复,每次我无论更文多晚都有人在等我。你们不知道,是你们暖了我的心,暖了这个凉薄的江湖。这一个月,我很快乐,随着瓶邪江湖的落幕,我好像耗尽了一辈子的爱情。我在这个故事里死去活来,在这个江湖上荡漾奔波。而这一切,都是你们陪我走过。每一次动动手指给我的回复,我甚至记得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出现的,哪些是潜水党,哪些不是,哪些是在我更文最开始就开始顶我的,哪些是最后完结激动的不得不上来帮我辉煌一下的。这期间,从最开始的那批人到最后的那批人,换了好多,一批一批。我甚至不知道我在完结的时候可以艾特谁,因为我不确定最开始的那批是不是还在跟下去。   我不确定所有人是否都喜欢这个江湖,因为我清楚有的人只是来看轻松的,不管我有多汹涌澎湃,不管我有多坚信风雨后的彩虹才最美丽,但是我很大程度上,还是有点伤心。你们不知道的是,我所有的伤痕每天都在被你们治愈,因为有那么多人在一路陪我走来。就像这个江湖中,无论多现实,会有很多很多兄弟陪在瓶邪身边。这种支持,就叫做江湖,我给大家带来的一个义薄云天的江湖,我在其中,大家亦在其中。   我今年32岁了。我比三叔小一岁。很可怕吧,这个数字。我每天更文很晚的原因是,我在等我儿子睡了才更文。他9点睡我9点更,他10点睡我10点更。他去奶奶家玩了,我才能白天更。这就是我整天刷网页却没时间更文的原因。   你们不知道我在这种状态下能坚持写文的原因何在,因为我每写一篇都会告诉自己,这已经是最后一篇了。我有家,我有孩子,我有三次元的诸多责任。今天停更,明天就更不下去,就意味着我永远没有时间补上,永远圆满不了我的江湖幻想。所以我打着慢更的标题,做了一个更新最勤快的楼主,每天困的争不开眼睛,我都会跟自己说,这已经是你的最后一篇,你已经没有下一次的机会了。   于是乎,在大家的期待中我完结了。所以各种期待新坑的朋友,可能也不会再有下一次的了,会期待冉冉升起一个瓶邪大神的朋友们,大概要失望了,我的程度,仅限于此。   所以我不会在乎anti,我会更珍惜每一个持公正态度看待我的读者。我真的真的很高兴,你们大家能陪我走这么久。我圆了你们的一个盗笔结局,你们也圆了我的一个江湖梦。   我爱你们。这句话是认真的。你们给了我仅余的写文生命中,最后最稳固最暖心的精神底蕴。   还是那句话,感谢在这一个月以来陪我走过这一生的人,感谢愿意进入我笔下这个江湖的人,   再次三鞠躬致谢读者~   ——小城于2015年10月10日。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